郎骑竹马来
碧蓝与棒棒糖 • 2023-09-28 02:23:23 •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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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我被打疼了自然要哭,又想着被人摸了脸更是哭得停不下。

杨果挠着脑袋想不出让我不哭的法子,将手里的竹竿往我面前一横跨上去,然后冲我恶声恶气地喊‘骑上来’。

我愣了,为什么我这么丑他还愿意我骑上他的‘马’。年幼无知的我忽略了本质,虽然我当时的样子很丑但本质上是漂亮的,杨果也一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才让我骑上他的竹马。

就这样,傻傻的我轻易让一个混小子进了心房。

【正文】

杨果又挨打了

院子里传来杨果嘶声喊命的声音,还有清晰的藤条乌拉声。我放下笔拉上窗帘不忍心去看。坐回桌边肚子饿得呱呱叫,作业写不下去了,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出三毛钱。不够啊,还差五分钱才能买一个肉包,好饿。有了!去奶奶那里吃。

“李唯雅,李唯雅…”

外面有人在小声叫我。是杨果!我赶紧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阁楼下有个满身鞭痕的小子手里挥动十块钱朝我低声喊着,“快出来,我请你吃酸辣粉条。”

“恩!”一听见酸辣粉条口水马上涌了出来,我拿上外套窗户没关就跑下阁楼,想起重要的东西没拿又噔噔跑回去。红药水,这可不能不拿。

锁上门,左看右看院子里没有人我才敢走向杨果。“果果快走。”我经过他身边叫了一句,然后小跑出了四合院门。

“你等等我啊,哎哟。”

我回头看,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顾不得别人看见返身回去架起他的手扶着他一起走,他吸了下鼻子嘿嘿冲我笑起来。“这不是我爸打的,是刚才找你的时候被那老树根绊了,磕破了膝盖。”

“你猴子一样,还能被树根绊倒?”我很鄙视地说。低头看向他的膝盖,果然是磕破的,皮蹭掉了一大网,还流着血。

他举起手中的十块钱,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拿了奖励太兴奋,所以才没留神儿。”

“为什么还会有奖励?”眼见前面的打米机房没人,我架着他朝那儿走去。“去里面坐着,我给你上药。”

“不去吃酸辣粉条吗?”他问。

“上完药再去吃。”我说。

他抬起左手把黑色电子表在我眼前晃着,“五点半,再不去红屁股家的门儿就关了。”

“又不只是他家才有得吃。”

“可是你不最爱吃他家的么?”

我偏开头咽下口水,没好气地喊着,“我说了先上药!”

“慢点儿,慢点儿。”他被我拖着跟不上只得单脚跳着,进机房时没跳过门槛咚一声摔在地上。我在他落地的瞬间很没义气地撒了手,新穿的裙子我可不想摔得满身脏。“李唯雅!”

杨果和我的关系怎么说呢?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罗蜜欧和茱丽夜,说是罗蜜欧和茱丽夜也不对,我们只是念小学的小鬼情情爱爱的不懂,不过我们两家是世仇倒是和他们一样。同住一个院子的邻居只求他的父母和我的爸妈不要碰了面。涵养很好的妈妈每一回提起他妈妈总是‘那个泼妇婆娘’怎么样怎么样,而他妈妈叫我妈‘狐狸精女人’,因为我妈长得很漂亮。

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我和他的成绩不只是班上也是全年级最好的。第一名和第二名总是我们俩拿到,后面的第三名和我们差很远。我聪明也勤奋书念得好在情理中,但杨果不一样。他上课打瞌睡、不做笔记、不写作业甚至胆大到逃学,可他很聪明,要比我聪明很多倍。有时候是我第一名他第二,有时候调换过来,像这次同分的情况还是第一回。考试的分数精确到两位小数,要同分还真不容易。如果我考了第一他爸爸就会用藤条和皮带抽他,他考了第一妈妈就一天不让我吃饭。本以为这回谁都不会受罚,想不到恰恰相反。

“我不请你吃酸辣粉条了!”

他挨打后我会偷偷从家里拿红药水给他上,我挨饿的那天他会拿着父母给的奖励请我吃东西,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牛肉面,还有酸辣粉条。

我搬来一个装米的箩筐翻扣着让他坐下,从外套兜里拿出红药水蹲在他脚边。“我一天没吃东西,没力气。”我狡辩说。

“那你还不快点!”他伸直腿粗声粗气地命令着。忘记带棉棒我就用食指蘸上药水,轻轻往他膝盖上打圈涂抹。“轻一点,你这女人懂不懂温柔!”

那时候应该称‘女生’,‘女人’在我们听来带有侮辱性,和‘婆娘’同属一类。我被他的话激怒了,手指用力按了下他的伤处。他疼得哇哇大叫,抓着我的辫子,可没扯。一年前我们 吵架时他扯着我的辫子把我疼哭了,第二天我决定去剪掉,他拦着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扯了。

“十块钱是你爸奖给你的?可他打了你啊。”

“他说赏罚分明,我分没比你高该打,考了第一也该奖励。”得意过后他唉声叹气地说:“早知道就不那么做了,我挨了打你也没饭吃。”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那道题不该那么做,你倒是快点。”

其实这一回我和他不是同分,拿到语文和数学卷子的时候他算了算要比我高出零点二五分,所以他把数学一个正确的填空题故意改成错的,拿去找老师说是不想胜之不舞要给改回来。这事他没告诉我,他应该告诉我的,他要早让我知道我会更早爱上他。早爱上他,就好了。

“你们家真有钱,十块钱是我一个月的零用。”膝盖上了药,再来是那些藤条打得伤痕,一道道破了皮肿了有小手指那么高,连脖子上也有。“你爸这回打得好狠。”

“我顶嘴了呗。”

“你敢顶嘴?”他那个像熊一样的爸爸院子里没有人不怕,别家的大人吓唬孩子会说‘不听话就把你送到杨叔叔家去’。“你说什么了?”

“我骂他是‘斯巴巴’教育。”

“屎粑粑教育?”后来我才知道杨果想说的是‘斯巴达’,这么一说我们两家的父母都奉行的是斯巴达教育,可悲的是邻居们都想效仿,教出考年级一、二名的孩子。

“我说你…”

“什么?”脖子上的一道好严重,我蘸上大量药水微微站起身给他上药。“怎么了?”

他满脸通红撇开头,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前,“你的衣服…”

我低头一看血液直冲脑门,宽大的领口因我的俯身向下荡开,刚开始发育的胸部被杨果一览无疑。不要活了!

骑上他的竹马

过后我仍然和杨果一起去吃酸辣粉条,除了吃粉条时他让我递给他筷子,一直到吃完回家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回去的路上我踢着一个白色的石子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五步远。肚子还没有饱,因为先前的事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原本打算吃两碗的。

  

  “其实…”经过打米机房时他出了声,“我也没看见…我马上就转开头了…”

  

  我低头看着宽大的衣领,怒火迸出发狠扯掉胸前的蝴蝶花丢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然后撒腿朝着四合院跑,不管杨果在后面怎么叫就是不回头。我知道不是他的错,但那时候可不管这些,就是觉得受到了羞辱,深深的羞辱。

  

  回到家爸爸正在厨房做饭,妈妈也在我其后进了家门。还想着在她回来前央求爸爸让我吃一碗饭,看来是不行了。

  

  “我写作业去。”我斜着身从她身边走过准备上阁楼,可她还是发觉了。

  

  “你衣服上的蝴蝶花呢?”她问。

  

  我佯装不知道,惊喊,“呀,怎么不见了?!”

  

  “才买的新裙子你就给我弄掉了,以后别想我再买给你。”

  

  我不敢和她顶嘴,只是愤愤地磨牙,这么土气的裙子我才不稀罕。我一阶一阶跨上楼梯走得很慢,期望她能叫住我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可只是妄想。回到阁楼赶忙拿起镜子,微微俯下身做出刚才给杨果上药的姿势,然后伸长手把镜子远远拿到杨果的视线角度。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办,都怪这该死的破裙子!

  

  摔进床上裹住被子翻滚着,脚用力揣着床板发出嘭嘭的响声。楼下的妈妈听见,大声喊:“李唯雅你要拆房子是不是?”

  

  我回她,“有老鼠。”

  

  捡起掉落地上的镜子放回桌上,停止发疯坐到桌边写最后一篇作文,题目《我美丽的妈妈》。美丽的妈妈…我再次拿起镜子放在面前,镜子里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我很漂亮这我从小就知道,奶奶说我长成大姑娘的时候会比妈妈还要漂亮。爸妈从不夸赞我的美丽,就像从不夸赞我的好成绩一样。他们想让我知道好看的外表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这样普通。妈妈说漂亮不能当饭吃,拿漂亮当饭吃的都是不正经的女人。

  

  不正经的女人,那是多么严重的指控,和这词沾上又是多么可怕的事。所以那时候的我讨厌所有接近我的男生,仿佛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就会是‘不正经的女人’,杨果除外。

  

  我家和他们家是在我念一年级时搬进这个大四合院的,在那之前两家的大人已经认识并且仇恨不共戴天。

  

  搬进来不久我和院子里的小孩一起玩儿骑竹马,男孩拿一竹竿骑上来搭救被巫婆囚禁的女孩。勇士们可以选择想救的公主,游戏开始所有的男孩都骑着竹马朝我跑来。跑在最前面的大男孩趁我骑上他竹马时摸了一下我的脸,我二话没说一脚揣向他的屁股让他来了个狗吃屎。这样还不够解气,趁他没爬起身我又扑上去压着他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他疼得不行,开始死命地打我,我的脸被他按在地上吃了一嘴泥。正当我再也无力反击的时候,有人轮起竹竿狠狠往大男孩的头上敲,才两下那男孩就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救美的英雄是跑在最后面的男孩,杨果。让我对他另眼相待的不是他的英雄行为,而是他在拉我起身时说了一句‘别哭了,你丑死了’。我满脸是泥和泪水,鼻子蹭掉了皮,要多丑有多丑。也许是因为他说我丑,所以我认为和他亲近也不会成为‘不正经的女人’,想来那时候的想法好笑得很。

  

  我被打疼了自然要哭,又想着被人摸了脸更是哭得停不下。杨果挠着脑袋想不出让我不哭的法子,将手里的竹竿往我面前一横跨上去,然后冲我恶声恶气地喊‘骑上来’。我愣了,为什么我这么丑他还愿意我骑上他的‘马’。年幼无知的我忽略了本质,虽然我当时的样子很丑但本质上是漂亮的,杨果也一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才让我骑上他的竹马。就这样,傻傻的我轻易让一个混小子进了心房。

  

  打从那以后我和他在两家大人面前不理不睬,背后常一起在远离四合院的地方玩儿。念三年级时有一次我们到小河里捉鱼,鱼没捉到半尾我还被他挤到河里湿了一身。回到院子妈妈拿着藤条问我怎么回事,我内心挣扎了好久才决定讲义气一次不供出凶手,哪知道杨果一见我妈挥动藤条就冲过来大喊是他把我推到河里的。那是爸妈和他的父母吵闹最厉害的一次,几乎打了起来。我被吓坏了,后来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和杨果讲话…

  

  正是出神的时候,窗户忽然响起嘎吱声我吓得叫起来,刚要大喊爸妈就听见一个声音。

  

  “嘘,是我,快把窗户打开。”

  

  “你怎么?!”我回到窗边推开窗户又是一个惊吓。他居然架着梯子爬了上来!“快下去,摔不死你!”我一边低吼一边回头看阁楼的楼梯,怕爸妈突然上楼来。

  

  “给你这个。”他把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递给我。

  

  “什么东西?”我打开纸包,是一只肥肥的鸡腿。

  

  “你吃饭没有?”他问。

  

  我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鸡腿。

  

  他撇撇嘴说:“我就知道,你妈肯定不是亲妈。”

  

  “你妈才不是亲妈!”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马上摇晃起来,我赶紧抓住他的肩将他稳住,吓死人了。“快下去听见了没有。”

  

  他拍开我的手,气急败坏地骂:“笨蛋,弄脏了!”

  

  我一看,手上的鸡腿靠在窗沿上沾上了厚厚的灰。“脏了我也吃。”撕掉皮当着他的面大口吃起来。

  

  “我…我只是看…我们家的小花吃不了才拿来…免得浪费。”小花是他们家的母狗,就快下崽了吃得比人还好。

  

  我停下啃咬看着他,在想要不要把他从这里推下去。

  

  “我走了。”他估计也看出我的凶像,像猴儿一样迅速爬下梯子。我不放心探头出去,看见他正抬着长长的破竹梯饶到前院,在拐角处卡住了要举高才能过,可是竹梯太重他举不动摔进了旁边的月季花丛里哎哟哎哟地叫他爸爸。

  

  我站在窗前边笑边吃肥鸡腿,差点没给咽住。后来我们知道原来罗蜜欧也爬过茱丽夜的窗户,杨果坚持称那个莎什么亚的是在抄袭。人家才没有,人家是弹琴唱情歌,他只是给我送他们家小花不吃的鸡腿。

杨果是混蛋

那时候我十二岁了,少女情怀开始萌芽,渐渐懂得我和杨果要好不只是好朋友好玩伴那么简单,可那也不算是爱情。那是什么,一个词最贴切,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一种很纯很净的感情,即使里面包含有‘污秽’的男女情可在我看来那是最为纯洁的。青梅竹马,我理所当然地与杨果亲近,没有任何负罪感也不会认为自己是那些搞早恋的坏女生。

  

  挨罚的第二天早上妈妈给我做了丰盛的早餐,我没吃多少她也不感到奇怪。在她眼里她的女儿是很经得住饿的,每回罚一天不准吃饭第二天还是生龙活虎的。她不知道,如果不是杨果救命我早饿死了好几回。

  

  吃过早饭骑上自行车到了第一个街口拐角处等杨果。今天他晚了,也没骑车,是跑着来的。

  

  “你的车呢?”

  

  他摇摇手说:“别提了,那破玩意儿。我爸说明天给我换辆新的。”

  

  “有钱人。”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现在怎么办,你走路去学校?”学校离得远,走路要花上半小时。

  

  “李唯雅你也太没良心了!”他哇哇跳起来,“看在昨天的鸡腿份儿上,怎么着你也得搭上我。”说完没等我同意他就叉腿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事出突然我差点摔了下来。

  

  “下去,过了桂花桥全是坡,我可载不动你。”

  

  “那换我来载你。”他跳下后座,抢过我的车将我推上后座。

  

  我看了看他的表,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只好说:“你骑稳点儿,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也不知是他故意使坏还是车起步不稳,他刚这么说就来了一个大晃荡,我尖叫一声抱住他。还好后来骑得平稳了,不然我一定把他撵下车。

  

  车骑得很快,迎面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低下头看见他那腿儿转得像风火轮。不过一到上坡路就慢了下来,在陡坡中间几乎定了格,几秒钟过去车轮还没转一圈。杨果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抓住他的衣服像是策马一样为他打气。

  

  “果果加油,果果用力,加油啊,用力蹬啊。”

  

  我的打气起了效用,他站力起身屁股对着我的脸一鼓作气向上冲。车摇晃的厉害我怕摔下去,紧紧揪住他的裤兜不放。

  

  “李唯雅别扯我裤子!”他气急败坏地喊。

  

  “哦。”我放开手,改抱车座。经过气象局的大钟见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再次抓住他衣服又拉又扯地喊,“果果骑快点儿,迟到了!果果听到没有!”

  

  ‘果果’不是我对杨果的昵称,他的爸妈叫他果果,院子里所有人上到林婆婆下到她咿呀学语的小孙子也叫他果果。我曾经一度认为他的名字就叫果果,姓果名果。叫他果果不包含任何的情愫,后来知道他不喜欢我这样叫他,说是听其起来在叫一个小弟弟。

  

  到了学校杨果去停车我先去教室,在楼梯遇到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她问我是不是坐杨果的车来的,我点头说是。那时我和班上女同学关系都不错,可很少和男生说上一句话,对杨果却是很明显的例外。我没有因为在学校就和他疏远,同样在同学面前‘亲昵’地叫他果果。如果换作其他人一定会被说成搞不正经的男女朋友。但我们是谁,我们是李唯雅和杨果,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人,是所有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我是班长,他是三条杠的大队长,我和他就算手牵手上学也会被认为是为了学习共同进步。老师也常在班里说,要学习李唯雅和杨果,像他们那样互相帮助。

  

  感情含蓄的年代,年幼不知事的我们,被说成男女朋友是非常难堪的闲话。那时我和杨果的亲密程度已够得上闲话的标准,可没人敢说一句。

  

  放学时我正要走出教室,一位男同学叫住我,“李…李唯雅,可不可以给我讲一下这道数学题。”

  

  “可以啊。”我俯身撑着课桌耐心地给他讲起来。同学要我讲解习题我都不会拒绝,包括男生。

  

  “李唯雅你到底走不走?”走出教室的杨果返身回来催促。

  

  “等我一会儿。”

  

  给男同学讲完题我才离开教室,杨果在外面等着见我出来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到了自行车棚只剩下寥寥几辆车,我走到自己的车前开锁,他突然伸手推我一个踉跄。

  

  “你干什么!”

  

  他瞪眼咬牙,抬手指着我的领口处大声说:“这衣服你还穿,是不是也要给他看到才高兴!”

  

  “我…我衣服…”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血液瞬间涌上脸颊,捂住宽大的衣领气得说不出话,取下背上的书包恨恨朝他砸过去,然后飞快骑上车冲出车棚。砸死他砸死他!真希望书包是炸药包炸死他算了!我哪里要给人看,我里面穿上了小背心的!

  

  隐约记得,那是杨果第一次惹我哭。

  ※

  晚饭过后爸妈说带我去看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借口要做作业让他们自个儿去。听同学说那电影能哭死人,我才不去,今天还没哭够吗?

  

  没了书包做不了作业我只好站在窗边发呆等着,等着可恶的杨果把书包给我送回来。原想爸妈走后他很快就会来扣门,可想不到他是猴子当上了瘾不走门偏要来爬窗户。突然一颗头从窗下窜出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可以预见以后我将经常饱受这样的惊吓。

  

  “拿去,你的书包。”

  

  我接住书包准备关窗户,他伸手攀住窗台挑衅地抬起下巴。爱攀就攀个够吧!我坐回书桌前拿出书本和笔写作业,写完数学写语文,写完语文写自然课的,最后是每日一篇习字。至始至终我都没看一眼窗边的人,直到脖子酸得不行才不得不抬起来活动一下。

  

  “你看什么?”我朝身后望去,没什么东西啊,他干嘛看得目不转睛。

  

  “没看什么…”他转开眼挠了挠腮,果真是猴子。“喂,李唯雅,你考哪个中学,一中还是四中?”

  

  我不理他继续写字,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攀在哪儿。“你还不走?”

  

  “能不能让我进来锤锤腿,我腿麻了下不去。”他可怜兮兮地说。

  

  当然不能!可想着阁楼很高他要是腿一滑说不定会摔死,就同情他一回好了。“两分钟。”我转过小闹钟说。

  

  得到允许他笑开了脸,双手一撑跳进来,动作灵活压根不想腿麻的人。“今天…算我对不起,我道歉,明天请你吃牛肉面好不好?”

  

  “你下次再那么说,道歉也没用。”看在牛肉面的分上我就原谅他这一次。

  

  “我也不是想那么说的…你还没说,一中和四中到底选哪个?”

  

  “四中吧。”一中和四中都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过一中离得远需要住校舍。

  

  “四中啊。”他走过来拿起我的小闹钟把玩,“我听说那里的体育老师还会教武术,真想学学。”

  

  “你还需要教?”我唾弃地说。打架王,学会了还不知怎么欺负人。“你…你又在看什么…”这回我逮着了,他是在看我。

  

  他红了脸,“没想到…你也挺好看的…”

  

  我的脸比他更红,“哦…是么…”

  

  我不完全懂他的话,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每每想起我们这经典对白就忍俊不禁。后来夸赞我漂亮的人有很多,可那种甜甜涩涩的感觉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给。

  

  以后几天那位男同学都找我给他讲解习题,我渐渐感觉到班里的同学看我眼神不对劲。准确地说是看我和杨果的眼神,很有问题。

  

  这天上体育课自由活动,因为吃坏了肚子我一直在厕所里蹲着。不一会儿班上的几位女生也进来了。

  

  “我就说嘛,他们早就好上了。”

  “很明显啊,李唯雅成天果果、果果地喊,不是那种关系才是怪事。”

  “你们别乱说,人家住一个院子要好也不奇怪。”

  “谁乱说了,是杨果亲口对班上男生说的,他还警告罗浩俊别打李唯雅的主意。”

  “罗浩俊,咱们班长能看得上他?癞蛤蟆不知丑。”

  “李唯雅又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习好。”

  “陈璐你是嫉妒她吧,有人说你喜欢杨果,是不是真的?”

  “我…”

  

  我站起身推开遮挡门从容地走过几个说闲话的人,一出厕所马上撒腿跑起来,在操场找到踢足球的杨果,上去拽上他就走。

  

  “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冷冷地问。

  

  “是,是我说的。”他干干脆脆地点头承认。

绝不和你同校

我不记得最后是推了杨果一掌还是踢了他一脚,又或是打了他一个耳光。从那天起我再没理他,上学放学独自一个人,在学校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我以为他会自己做的事感到愧疚,会向我道歉会去班里辟谣,可是他没有。他依然每天和男生们有说有笑,当那群男生搞怪地对我挤眉弄眼时他非但不加阻止还摆出一副看我笑话的样子。事情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他的死不悔改让我下定了决心,永远、永远不理他。想来太可笑,永远是多远,一个月?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这样的永远,我做不到。

  

  做完扫除陪着老师一起检查完整个教学楼已经是六点半,学生车棚只剩下两辆自行车,粉色的一辆是我的,还有一辆崭新的、深蓝色的…好象是…

  

  “呀!”一道人影突然从暗处闪出来,吓得我倒退几步。可恶的杨果!我狠狠瞪他一眼,从另一边饶过去开车锁,有片阴影笼罩在头顶,光线被遮住钥匙老插不进锁眼。

  

  “你…你爸妈今天是不是不在家?”

  

  我没啃声,泄愤似的用力拧钥匙。爸妈出差去别的市参加一个眼部手术研讨,要几天后才回来,午饭和晚饭我在奶奶那里吃,不过睡觉还是在家里。院子里挨家挨户的没什么好害怕的,妈妈也拜托了林奶奶照看我。已经是大孩子,我不怕!锁总算打开了。

  

  “那…没人给你做饭…你吃什么?”他飞快抓住我的车把手,不让我推走。

  

  “吃什么也不关你的事!”我一开口他马上笑了,得意胜利的笑。“你放手!”我使劲去拉他的手,用指甲掐他的手背可他怎么也不松手,于是咬起牙关一个一个掰开他的指头,掰断了活该!正要掰开他的中指时他突然松开,将我的手和车把一起握住。我羞愤地大喊,“果果!”可怕的习惯,老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这么亲昵地唤他,可是‘杨果’我叫不出口,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没叫过。

  

  他也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我请你吃…”

  

  我的心敲着鼓,咚咚声传到耳膜听不清楚他说的是牛肉面还是酸辣粉条。他的手比我要大很多,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我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如果用尽力气我能抽出的,可是,我抽不出。

  

  “唯雅,杨果怎么还没回家?”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们俩迅速分开。

  

  “周老师…我们马上走…”

  

  我骑上车冲出学校,杨果很快追了上来。我把车头一转横穿过马路到了另一边,他马上跟过来。我开始加速脚下奋力蹬着,可哪里快得过他,他那大大的车轮转一圈我得要转两圈。到了上坡路我累得直喘气他却是轻轻松松地和我并肩贴着。

  

  “骑不动了?我帮你。”说着他伸过手来抓住我的车把拉着我一起前行。

  

  骑过上坡接着是下坡,车速越来越快,我害怕地哇哇大叫,他兴奋地哈哈大笑。

  

  “你放手!”

  

  “老叫我放手,我真放了哟。”

  

  抓着我车把的手猛地摇晃一下,我尖叫起来赶忙抓住他那只手。我想破口大骂,可怕他在这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真把我给摔了,所以一点也不敢反抗任由他把我带到了牛肉面馆。记得他后来说,李唯雅你这人就是这样,要得吓唬吓唬你,你才肯就范。我说那叫识时务,俊杰所为。可是以后的事实证明,我压根不是个识时务的人,除了在他面前。

  

  鼓着腮帮子狠狠吃了他一顿,两碗加量牛肉的牛肉面。奇怪的家伙,吃光了他的钱他还傻笑。

  

  “贪吃以后不好养。”他小声嘀咕着,可我还是听到了。

  

  “你说什么!”我大声质问。

  

  他摇头不说话,推着车大步走在前面,突然又停住。“李唯雅你真的那么讨厌…讨厌别人说我们是…”

  

  “讨厌!”我咬牙切齿地说。

  

  “恩。”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那我们悄悄地…不让人知道…”

  

  我回他的是,“不要脸。”

  

  “我知道了,我会和他们说清楚。”他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是点点头然后跨上车走了。

  

  他该是伤了心吧,可我不知道也体会不到,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还宽宏大量地想着等闲话过去就与他和好。

  ※

  爸妈不在家,我多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十点上阁楼睡觉。刚熄掉灯窗户就射进来一束光,随后听见杨果妈妈的喊声。

  

  “果果你把上面的灯开了做什么?还不下来睡觉!”他们家很宽敞,杨果不用像我一样睡阁楼。

  

  “小花它怕黑。”狗也会怕黑么,大概要下崽的狗会怕吧。“我把灯开着你们别关啊,吓着小花我给你们没完!”想不明白,那只小花丑得要命他还爱得像宝。

  

  “臭小子你给谁说话!再不去睡觉,我叫你爸抽你!”抽吧抽吧,狠狠地抽,哼!

  

  “别关灯啊,别关啊,千万千万别关啊,真的不能关啊。”罗嗦不罗嗦,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哪!

  

  以后的几天杨果家小花住的阁楼都亮着灯,也照亮了我的阁楼。我当然…当然不会害怕黑,只是这样亮着也好,起床尿尿也不会撞到桌子板凳什么的…所以说,我最讨厌杨果这样!除了会念书我真的很笨,搞了这些事又不讲清楚,我哪会知道!笨蛋,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说我怎么爱上他,他不说我怎么早点爱上他!

  

  几天以后爸妈回来,心情大好的我决定原谅杨果。那天在学校我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他没我想象中的‘受宠若惊’,仅是简单两句话繁衍我。我以为他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没在意。第二天我又主动和他说话,他和我多讲了两句。第三天早晨上学我准时在第一个街口拐角处等了两分钟,他没来,我先骑车走了。第四天我等了五分钟,他来了,却对我视而不见,骑车从我身边飞奔而过。第五天星期天,我又下定决心,如果他星期一还不主动和我说话,我就永远不理他!

  

  星期一,他和我主动说话了,李唯雅借我只钢笔,就这样。上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离升学考试只剩一个多月,这是我们最后一堂体育课,大家都玩得很疯一个个满头是汗。杨果拿着两瓶汽水走来时,我笑了,又愣了。另一瓶不是给我的,在同学的唏嘘声中他笑着把汽水给了陈璐。原来星期天他和陈璐一起出去玩儿,除了我全班同学都知道,他们在昨天成了一对儿。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只觉得心里想被棉被捂着闷得要死、被砖头压着沉得要命。如果能想到杨果是因为被我拒绝才故意做这事来气我,我想我会好受很多,可十二岁的我想不到这上面。而,杨果也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这样伤害人的,即使是他不喜欢的女生。

  

  我忘记是在街口还是四合院门口,我这么问了他,你和陈璐交往了吗。也许说的不是‘交往’,那时候还没有这么潮流的新词。我还问,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你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又说了,她那种人你也看得上。

  

  “李唯雅你吃醋了是不是?”

  

  我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那应该是我的第一个冷笑,不用学就会了。杨果说当我这么对他笑的时候,他就想撕烂我的脸。

  

  他在我身后吼着,“我有什么办法!她是女生啊,她主动说想和我…我能拒绝人家吗,如果和你…我就不会…”

  ※

  回到家妈妈在厨房做饭,我闻到了卤鸭子的香味可没走进去,丢开书包看电视。妈妈切下鸭脑袋从窗口递给我,我摇头,不想吃。

  

  “妈,我去上一中吧。”

  

  “念一中要住校舍,还是四中好了。”

  

  “可是我听周老师说一中的英语老师教得比四中好。”

  

  “是吗,那就得选一中了,中学英语很重要。”

  

  “嗯。”

  

  直到升学考试结束我都和杨果形同陌路,同住一个院子同在一个班可我却没和他正眼瞧过。当他从窗户爬进来跳进我屋里,我才看清原来他留了这么一个帅气的发型。

  

  “升学考试榜出来了,你看了没有?”他问。

  

  “看了。”我第一,他第二。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来兴师问罪?他可能考赢我吗,只顾着和陈璐玩得忘乎所以,考最后一名才对!

  

  “一中,为什么你上的是一中,弄错了是不是?”他朝我走近了两步。

  

  “不是。”看着他的脸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怕。

  

  “你不是说要念四中吗?”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我想念哪儿就念哪儿,你管不着。”我悄悄抓起旁边的凉衣架,自卫。

  

  “我们说好了的!”

  

  对了,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两个月来迫不及待想看的表情。第一次,我尝到了报复他的快感。

  

  “我说了我想念哪儿就念哪儿,你管不着!你出去!”

  

  “李唯雅!”他抓起我桌上的小盆栽狠狠砸在我脚边,然后翻身出了窗户。

  

  我被吓住了,一直呆坐了很久。

珍贵的金链子

事实上报复的快感我没享受多久就开始感到害怕。是升学考试啊!杨果没考到第一肯定会被打死的。那几天我只要听见杨果的爸爸叫‘果果’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马上跑到院子里尽量靠近他家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杨叔叔不是要抽他我才回屋。回了屋我就会懊恼得踢桌子揣凳子,他挨抽才好我干嘛要担心。可是下一回稍微有了风吹草动我又会跑出去‘窃听’,然后再懊恼。

  

  直到这一天,他们一家三口搭着大包小包向院子里的人炫耀要北京看长城看故宫,还说是为了奖励儿子考得了好成绩。看着杨果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真想一头扎进阴沟里,淹不死臭死也行。我这算什么!

  

  杨果走后妈妈把我送进了一个假期舞蹈班学跳舞。她的女儿是要做女博士的,学跳舞是为了练一个特长,很多学识渊博的人都有特长,像是钢琴、书法之类。钢琴买不起,书法我没天赋,一双健康修长的腿学学跳舞也许还行。当窗外的知了声声鸣叫时,我的腿正被舞蹈老师按在铁杆上压得我眼泪直流,这时我想起了杨果。

  

  杨果整个假期都没有回来,看完长城他又去了外婆家。那年暑假是我认识他以后第一个孤单的假期。其实假期里我和他也没有形影不离,他只会隔三叉五地来约我出门,出门也没有什么事儿做,就是跟着他在郊区的田野里到处跑,要不就到河边捉鱼。我最喜欢的是上树捉知了,只不过上树的是他,我只有在下面干瞪眼的分儿。这些我们反反复复玩儿了很多年仍然不觉得乏味,想想如果是我一个人或者是和其他人,一定早厌烦了吧。

  

  两个月,我的手脚经受老师毫不留情地摧残了两个月,终于能够劈出漂亮的一字马、坚持十五分钟的倒立。告别的那天老师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对妈妈说,好苗子啊真是颗好苗子啊。我心里直翻白眼,我这颗好苗子差点被您折断了。不过,老师的启蒙使我真正地喜欢上了跳舞。除了做女博士我又多了一个理想,做一个舞蹈家。

  

  开学前两天杨果才从外婆家回来,我买酱油回院子远远地见他靠在院门口的大树下,他看见我马上站得直直的,活象我是阅兵的首长。我把头偏向一边对他视而不见,靠近大树心里不由得慌起来,三米…两米…一米!经过他身边我迈腿跑了起来。

  

  “李唯雅!”

  

  他两个大步冲到我跟前差点和我撞在一起,我煞住车返身出了院子,不能让爸妈看见我和他说话。

  

  “什么事?”我凉凉地问,翻着眼白看他头还摇了两摇。他说的,我这是十足欠揍样。

  

  两个月不见他晒得黑黑的,好象长高了一些,已经高过了树干上的那块凸斑。

  

  “你…你到学校报名了没?”他的口气也不怎么好,说话也不看我,低头玩着手里的东西。

  

  “报了。”他还想怎么样,砸了我的小盆栽我还没找他赔哪。

  

  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揉他手中的东西。我等着把酱油拿给妈妈做菜,不想再和他磨蹭。“我回去了。”

  

  “等一下。”他喊住我,将手中的东西递出来,“这个给…”

  

  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驶来,隔开了我们,是杨果的爸爸!

  

  “果果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吃饭!”他边吼杨果边看了我一眼,我急忙退后给他让出道。

  

  凶神恶煞的杨叔叔其实对四合院的小孩尤其是女孩子很温和,除了对我。我爸妈和他们的仇恨永远没有到头的一天。可笑的是我和杨果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恨,也许他们自己也忘记了吧,只是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地累积他们的‘深仇大恨’。

  

  “饭还没做好。”杨果爬上摩托车后座给我使了个眼色,手背在身后扔出一根项链一样的东西,正好丢在水洼里。

  

  我飞快捡起用裙子包住捏着,等他们离开正要拿出来看发现妈妈站在了跟前。我赶紧把东西装进兜里,将手中的酱油递给她说:“对面买完了,我到前面买的。”

  

  她接过去,看着我裙子上的污泥问:“你那弄的什么东西?”

  

  “不就是泥呗。”怕被她念叨我一口气跑回家冲上我的阁楼。

  

  锁上门,从兜里掏出还沾着泥的东西。那是一根金色的链子,吊坠是一块方形牌子,正面是故宫背面是长城…哼,金灿灿的,俗气…呵呵…

  

  “李唯雅,你又在闹什么,吃饭!”

  

  我停下翻滚从床上爬起,拿起枕头拉开拉链将金链子小心地放进去,然后下楼吃饭。后来听杨果说这根在北京买的链子值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耶!我最贵的裙子也没有那么贵。的确,那时候它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

  我念一中,杨果念四中,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后悔,后悔,除了后悔我还是后悔。他砸了我的小盆栽时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之后的暑假我的后悔又加深了一层,他送我金链子以后我更是后悔得要命,离开家搬进校舍得那一刻我几乎要拽着爸妈说转学。后悔,后悔,一千一万个后悔。

  

  我不要和杨果分开…

  

  我自然是分到学习成绩最好的班级,原以为班里都是好学生,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开学的第二天我收到了第一封情书,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当着全班的面递给我。我没要,不想要也是不敢要。如果妈妈知道我收这样的东西肯定会打死我的。

  

  高大的男生自以为潇洒地甩甩头,强行拿过我的书包塞进去。我抢过书包奔出教室,在楼梯口把那张纸拿出来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那时的我不认为收到情书是值得骄傲的事,只觉得那个男生羞辱了我。

  

  丢了、踩了别人的情书,我不知道我已经惹了祸。隔天中午在教室午休的时候,给我情书的男生带着一群人向我走来,我听他叫领头的人‘师父’。那时候有‘地位’的小混混在学校外都有一个‘师父’,谁的‘师父’最有头脸谁在学校说话就最响亮。我不知道这个男生是混混,更不知道他有一个很有头脸的师父。

  

  ‘师父’是比我们年长几岁的人,但他绝对不是学生,因为他染了发。

  

  他大腰大摆地走到我桌边,挥手撵开前桌的同学,坐下敲着我的文具盒说:“你就是小锋说的那个小美女啊。”说着他拿起我的作业本,“李,唯,雅。听过这名字,三小毕业的对不对?”

  

  我早已吓得呆若木鸡,一点也不敢动哪里还敢和他说话。

  

  “小锋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愿意是吗?”

  

  我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不是在发火,被一群可怕的混混盯着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却又不敢哭出声。

  

  “小锋,既然人家不愿意就算了,以后别在缠着她,知道吗?”说完他又转向我,“唯,雅,是吗?别害怕,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一群人离开我已哭得泣不成声,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甚至连重话也没说,到最后那个‘师父’更多的是在劝我别哭。这以后给我情书的男生没再和我说话,几天后就有人说他的‘师父’也看上了我。我害怕得不敢进教室,放了学马上跑回校舍。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班级、陌生的同学,异样的眼光,刻意的疏远,只是一个星期我就窒息得快死掉。一分一秒数着时间等待周末的来临,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可是…

  

  “这星期要搞扫除,住宿生下星期才能回家。”

  

  老师交代完事情后离开,同学也陆续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着。

  

  “李唯雅!”

  

  不用抬头我就知道这么像仇人一样喊我的人是谁。

  

  “果果…果果!”

  

  我的哭声像平地惊雷,吓傻了门口的人。

神气的杨果

杨果出现,我终于忍不住,扯开嗓门哭得有多大声就多大声。委屈、害怕,一股脑倾泄出来。他站在门口看着我,我坐在课桌前望着他。过了很久哭声由大变小眼泪也快流干了,可是,他仍在那儿站着不动,没有走进来的意思。

  

  “你…”他向前跨了一步。

  

  我以为他会进来,可下一秒他竟调头跑开了。眼泪喀一下卡住,我愣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哭下去。半晌后回过神又是一阵委屈,伏在桌上第二波泪水刚要涌出抬眼就见杨果站在桌前。

  

  “拿去。”他递来很大一卷厕纸,够我用一星期的那种。

  

  我接过纸卷拿在手里仰头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用意。

  

  “擦啊!”他把纸卷夺了回去,不耐烦地撕开包装扯出长长一截,突然伸长手来在我脸上胡乱擦着。

  

  这就是我的爱人第一次安慰哭鼻子的我,想来并不值得回忆。从这以后每当想哭的时候我总要抱着一卷黄黄的厕纸才能‘抒发’出我的悲伤情感,哎。

  

  粗糙的纸、粗鲁的动作蹭得疼了我的脸,可那火辣辣的烧热不是给蹭的。我有些羞恼,他怎么能做这样亲昵的动作。我也不是真的要恼,心里有一股暖溶溶的东西断断续续地流淌着,这感觉…我喜欢。

  

  “哭什么?”他小声问,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又是皱眉又是咬嘴。

  

  除了小时侯玩竹马被人揍哭的那回我还没在他面前哭过,头一回就惊天动地,他被吓得不轻啊。我一边抽泣一边讲出事情的始末,这么一说出来倒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哭什么。

  

  本以为会招来杨果的笑话,没想到他咚一声把书包砸在课桌上手一拍大喊,“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被他杀气藤藤的样子震住了,忽然觉得他和杨叔叔好像。

  

  “那你们班里的那个小杂毛呢?”

  

  我不想再惹是生非,他这样子我更不可能说。“他,我也不知道,刚开学…我没问过…”

  

  他瞪了我一眼,拿起书包说:“走。”

  

  “去哪儿?”我吸了吸鼻子问。

  

  “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家拉面馆,我请你吃去。”

  

  那时候拉面还是个新奇的东西,妈妈只带我吃过两回,美味回味无穷。

  

  “嗯。”我马上起身收拾书包,发觉自己变脸太快随即垮下脸恢复之前的表情。

  

  所有的委屈伤心全被一碗拉面冲淡了,我顶着一张哭花的脸带着些许雀跃的心情和杨果走出学校,吃拉面。他把书包搭在背后,挎带勒在额头上刘海被勒出一个好笑的形状,我破涕而笑,他转过头也跟着笑。他说他的唯雅就该是这样的,不管多生气多伤心只要请她吃一碗粉条、面条她就能重拾笑颜。可后来他的唯雅变了,再不会稀罕他的一碗面条…

  ※

  隔天星期天,杨果又骑车到学校请我吃拉面。我果真是谗鬼,之前还痛不欲生,吃了两碗拉面就把什么都抛到姥姥家了。可是这臭家伙非要提起我的伤心事。

  

  “喂,除了那个小杂毛还有没有其他人给你…给你写那些东西?”

  

  “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小杂毛,小杂毛,多难听的话。

  

  他停住脚踢了踢自行车轮,没好声气地质问:“你脸红什么,是不是在高兴他给你写那种东西?”

  

  “你有病!我怎么可能高兴。”我脸红还不是因为他提起这羞人的事。

  

  “那个…以后再有人给你,你千万别要,收下了那些小杂毛一定会缠着你不放。”

  

  “我才不会要!”我又没去招惹他们,他们干嘛要缠着我。讨厌的家伙,吓唬人…

  

  “你又哭。”

  

  “我没哭!”我没哭…我不害怕…

  

  “我明天还来你们学校,你等着我。”

  

  星期一,和陌生的新同学处着我又感到“痛不欲生”,想着快乐的周末…想着杨果我萌生了转学的念头。杨果说还来,我没放在心上,一整天都在想怎么和爸妈说转学的事。

  

  放学后,给我情书的男生,林锋,杨果口中的小杂毛,拦住我并把教室里的人全撵走了。我握紧拳头、忍住眼泪正打算和他‘拼了’的时候,竟看见杨果和林锋的那个‘师父’在一群喽罗的簇拥下一前一后走进来。

  

  “果果…”我小声喊着,拽起书包奔向他,寻求庇护。

  

  这时林锋突然开口说,“李唯雅,对不起。”

  接着‘师父’走来搭上杨果的肩,笑眯眯地说:“这下好了,小锋也道歉了,果子也回头和你师父说说,小事一件不是,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杨果也笑着回他,“是小事,不过她胆小,你们以后别吓着她了。”

  

  “哪儿会,如果知道她和你…我们也不会…”‘师父’挤眉弄眼地说。

  

  这是什么,我一一看过眼前的人,他们这是什么,最近的古惑仔片看多了是不是?杨果怎么也和他们混上了,还叫什么‘果子’的。他成了街上的混混我应该讨厌他的,可见‘师父’对他这样讨好我竟感到…很神气!

  

  一群人走后我和杨果的脸已经熟透了。我问他怎么一回事,他怎么和他们伙同上的,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师父’。他说他在小学时已经认识他们,他是出了名的打架王,还没上中学就人来招揽他认师父,他怕被他爸揍,一直没有去认一个。

  

  “你有那么厉害?”瘦得像根打枣竿,能有多厉害。

  

  “你懂什么,打人先要能挨得住打,有谁比我爸狠。”他说的颇为自豪,好象挨打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你还是别和他们…”

  

  大概怕我会讨厌他,他赶忙解释说,“我没做什么,我也就是挂个名,才没闲心去和他们搞事。”

  

  “嗯。”我点点头,如果是往常我一定接着劝说下去,可想到刚才被人说和他是一对儿就羞得不行,再说下去真像是他的…

  

  “来,做个智力测试。”他骑上车围着我饶了一圈,按响车铃问:“李唯雅你最喜欢什么车?”

  

  “什么车,反正不是你这种两个轮子的。”

  

  他扬了扬眉毛,“那就三个轮子的吧,你喜欢哪种颜色?”

  

  “呃…粉红,还有蓝色。”

  

  “最喜欢哪一首歌?”

  

  “我想想,牵牛花。”

  

  “真老土,最喜欢玩儿的地方?”

  

  “最喜欢玩儿…我喜欢树,在树上。”奢望着有一天,能爬到高高的树上捉知了。

  

  “这个不算,换一个。”

  

  “不换,就这个。”

  

  “不换算了,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口头禅吗,好象没有,随便啦。”

  

  “你最喜欢…最讨厌的人。”说着他把车拐向我,抓着我的头发扯用力了一把又飞快逃开。

  

  我气得大喊,“最讨厌那个姓杨名果的人!”

  

  他放声大笑,“这可是你说的,听好了。李唯雅和杨果开着粉蓝相间的三轮车行使在树上兜风,李唯雅为杨果唱牵牛花,杨果说…李唯雅说‘随便啦’。”

  

  “这算什么智力测试,‘杨果’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好话不说二遍,我走了。”他怪笑两声冲出了学校大门。

  

  我想那一定不是好话.

一山现二虎

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只要成绩好鲜花和掌声就会永远伴随着你。一星期后我被老师指定为班长,就连小学时那种形式上的民主选举也没有,但是无人不服,因为我是三小的李唯雅。

  

  同学异样疏远的目光没有持续很久就变为讨好接近,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杨果是‘好朋友’,杨果在背后有一个厉害的师父,连带我也成了有背景的人。同时我念书好又是班长,矛盾的身份让我极具‘魅力’,再加上漂亮的脸,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我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很快地适应习惯,最后成了完全的享受。我总算明白了妈妈为什么那样严厉地教导我,也因为她的严厉使我仅止于‘享受’而没有‘利用’,当然这是后话。

  

  我念一中住学校校舍,每逢周末才回家。其实学校离家不太远,骑自行车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杨果念四中,与一中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每个星期他会骑车到学校找我两回。我和他除了不能一起上下学、除了不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除了见面的时间少了,一切都没有变,我们仍是没有第三者能插入的…青梅竹马。他与陈璐好的事我几乎给忘了…

  

  “李唯雅?!”

  

  他尖叫什么,看见我用得着这么惊讶害怕吗。

  

  “陈璐。”我走上前招呼他身边的女生,嘴角上扬三十度勾起浅浅的笑,这是我最漂亮的样子。说起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了呢?

  

  陈璐回我一笑,转向杨果露出无奈悲伤的表情,“杨果,对不起。”说完她就跑过斑马线消失在人群中。

  

  “她为什么和你说对不起?”我满不在乎地问。

  

  杨果做出夸张的可怜样,唉声叹气地说:“我被甩了呗。”

  

  “你被甩了?!她甩你?!”她凭什么!杨果没甩她,她就该烧香酬神了!“你们还在好啊。”酸溜溜的一句话出口我自己也吓着了。

  

  “这不没好了吗,她先前又没甩我。”他嘀咕着。

  

  我感到了委屈和丢脸。虽然我和他并不是真的但大家都传言我们是一对,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我是个挖别人墙角的,而现在他却被那相貌平平的女生给甩了,这让我脸往哪里搁!

  

  “喂,你去哪儿啊?”

  

  “回家!”

  

  当天晚上杨果爬上阁楼兴致勃勃地向我讲他新学到的格斗招式,但很快就因我冷冰冰的态度偃旗息鼓收梯回家。那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周末,我的怒气在那之后持续了一星期,与其说是气他和陈璐好,不如说是气他竟然被那样普通的女生给甩了还害我成了第三者。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改变。

  ※

  上中学以后妈妈送我上了正式的舞蹈班,还说花了钱我就必须得学出名堂,幸好我是喜欢跳舞的。一学期过去我成为了班里舞跳得最好的人,正如舞蹈老师说的那样,唯雅学什么都是最棒的。直到她的出现,龙娅莉,一个从香港转学回来的新潮女生。

  

  第一次见到龙娅莉她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时尚衣服。那时候初中学生化妆是不可思议的事,她一出现就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从来不承认别的女生长得好看,可她真的是很漂亮,甚至胜过我,但我一直认为那是她化过妆的关系。

  

  自从她来到舞蹈班老师的注意不再停留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赞扬更多的是给了她。她在香港学习舞蹈有好几年我自然比不上,生平第一回被人比过去激起了我全部的好胜心,整个寒假我都在练习中度过。所有她会而我不会的以及那些高难度的动作,我在家每天一遍又一遍练习着,老师说我手脚不够灵活我就将拉练韧带的时间延长两倍,再疼再累也绝不缩短一分一秒。

  

  寒假里杨果时常来爬窗,送来许多好吃好玩的年货。

  

  “李唯雅跳一个嘛,就一个好不好?”

  

  每回看见我在练舞他都要我跳一段给他看,我偏不,因为不好意思,还因为怕跳得不好。我想有那么一天我要用最优美的舞姿把他迷得晕头转向,让他像别的男生一样对我露出那种爱慕得不得了的眼光。可我是徒劳了,他对我永远不会是爱慕。

  

  “行,一个,给你。”我把一颗桂圆朝他扔去。

  

  他恨得牙痒痒,接桂圆连壳一起吞进嘴里。“有什么了不起,我去看电视里的。”说着他作势要翻窗出去。

  

  “好走不送。”

  

  “我今天就不走了!”他把腿从窗沿放下,走到我的床前咚一声躺倒床上。“我今晚就和你…”

  

  “你!走开!”我发誓,他要把那‘睡’字说出口我铁定用凳子砸破他的头。

  

  他也发觉说错了话,满脸通红地坐起身,拿起我床头的一本书转开话,“我看看这本书…”

  

  “拿回家看去。”

  

  他没再啃声,捧起书遮住脸‘认真’地看起来。

  

  我背过身趴在桌上继续吃桂圆,脸上的热半天散不去,拿过冰凉的镜子贴着降温,正好从里面看到了杨果的手,他的手在我背后做什…我感觉到了…头发…又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由他的手沿着发丝传到了心里…我没有喝住他,任他卷弄着我的发丝…

  ※

  春节过去舞蹈班行课又得见到龙娅莉,一起上课已有两个月,我和她说过的话也就那么两三句,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对盘是理所当然的,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确不喜欢她,直觉得她那一口香港腔的普通话实在招人厌。如果说之前对她只是不喜欢,那不久以后就是非常讨厌!

  

  新学期开学的第三天杨果兴致冲冲地跑来一中,见到我就喊着‘李唯雅,李唯雅,我们班转学来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生,还是从香港来的。’

  

  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龙娅莉,果然。

  

  “她叫龙娅莉,好有个性啊。老师说学生不能化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化妆是对人的一种尊重,她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喜欢的老师和同学……”

  

  化妆是对人的一种尊重?这叫什么话,自己妖里妖气还找好听的借口。

  

  杨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我很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笑着说真想看看这位化妆的女生。他直点头说好啊好啊,你还没来过我们学校,一定要来看看。他说的‘看看’是看看学校,可我当成了看看龙娅莉。

  

  我冷了脸,淡淡地说:“真有那么漂亮,化妆的吧。”

  

  他点头,“化了妆更好看啊,你…”

  

  后面的话是,你化过妆比她还好看,可我没听见。

你是我春天里的阳光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校花并不是大家真正投票选举的,只要大多数人认定那一个女生最漂亮那她就是校花。从前一中的校花是谁各说纷纭,所说的那几个女生大概不相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提起一中最漂亮的女生大家口中的名字都变成了‘李唯雅’。我真的很漂亮吗,我没有概念,一张脸看了十多年再漂亮也没感觉了。我想我那时候是挺漂亮的,至少我有美丽活泼的笑容、健康玲珑的双腿…

  

  一中的校花是李唯雅,四中的校花当仁不让的是龙娅莉,如果说起哪个女生长得好看就会有人问,和李唯雅相比怎么样、能比得上龙娅莉么。

  

  我从来不和谁攀比外表装扮,龙娅莉出现后变了样,不再满意妈妈给我买的素净衣服,还会主动要求她给我添置新的衣物。我长成了大孩子,爸妈也不再吝啬给我零花钱,妈妈升为护士长再不能给我做早餐,一星期的零花钱加上买早餐的钱我可以买一盒不错的擦脸油,攒上两个星期还能买一件漂亮衣服,可买了我也不敢穿上,妈妈知道了非给我撕了不可。

  

  我和龙娅莉每隔一天的傍晚就会在舞蹈班里碰面,作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我们俩很有默契地不与对方说一句话,反正不和她说话的人又不只我一个。她转学到杨果班里对我和杨果并没有影响,杨果还是会到一中找我,有时也会提到他们四中的校花,但仅此而已。李唯雅是他最重要的…青梅竹马,永远不会改变。

  ※

  “又在练舞…”

  

  我拍了拍胸口怒视爬进窗来的猴子,不管多少次还是会被他吓着。“见鬼了啊?”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关你什么事…”我拉了拉短裤赶忙坐到书桌前遮住双腿。

  

  这是最新流行牛仔短裤,裤腿只有很短一截。我央求了好久妈妈也不肯给我买,说是学生怎么能穿得像舞厅里的那些‘小姐’,我只好自己攒钱,半个月没吃过一口早餐。五十五块,这一丁点布料就这么贵,还只能在屋里穿穿。

  

  我看着他手中的一包东西问:“你有事吗?”

  

  他摸摸鼻子把东西放在桌上,突然伸长脖子把脸凑到我面前。

  

  “你干什么啊!”我拿起书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

  

  “果然。”他又摇头又皱眉。

  

  “你到底…”

  

  “你妈到底饿你了多久,想要饿死你么!”

  

  我为他的话和那愤怒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正要问他就把纸包砸到了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只切好的卤鸭子,香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大大咽了一下口水。

  

  “快吃啊,发什么呆。”他拿起鸭腿粗鲁地塞进我嘴里,差点没把我的嘴撑破,“你做了什么你妈又饿你,我问过你同学,她说你考试是第一啊。”

  

  我好不容易把鸭腿取出来,咬了一口压住口水才说:“谁告诉你我妈饿我了?”没有他给我争第一妈妈哪有机会饿我。

  

  “没饿?没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拿起镜子递给我,“尖嘴猴腮,你自己看看,难看死了!”

  

  我接过镜子仔细看着脸,“真的瘦了很多?”两个星期没吃早餐我的确瘦了,可是也不是很明显啊,妈妈也没看出来。“大概…大概是练舞太消耗体力了吧…”

  

  “练舞?舞蹈的基本动作…”瞥见我书桌上的笔记本他拿起来翻看,边看边念着,“小射雁…中跳双飞雁…大射雁跳,什么东西啊,我只知道沉鱼落雁。”

  

  “还我,你要懂那才奇了。”

  

  他拈起鸭脑袋一口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我是不懂,我劝你也别再学那舞,再学就真成猴子了。”

  

  “你才是猴子,天天爬人窗户的猴子。”

  

  “我哪天天爬了,已经很久都没来…这是什么?!”他发觉了我揉在桌上的纸团,“血写的字?”

  

  我急忙去抢,“喂,你别看!”

  

  他一步跳到窗前,大声念起来,“小雅,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知道吗,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被你偷走了…呵,这也叫情书啊,写得真烂。”

  

  “没让你看!”我夺过来撕烂扔出窗外。

  

  这样用血写的情书我收到了很多,那时候的男生似乎流行割破手指表达自己的爱意,我收的那一叠大概凑齐了ABO所有血型吧。

  

  他一脸鄙视地说:“字写得那么丑还拿出来现,看看我们写的。”说着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拿着圆子笔翻开我的作业本。

  

  “不准撕!”

  

  “小气。”他放下作业本,左看右找竟是拿起来卫生纸,“用这个吧。”

  

  “你要写什么啊?”我走到他旁边伸头去看。

  

  “去去去,写完了再给你看。”他摆手推开我,可碰到的是我的腿!我光溜溜的腿!整只巴掌都贴上面了!“很快就写完,你等等…”他急忙收回手,低头掩饰住脸红装作没什么的样子。

  

  “好。”我又能说什么…

  ※

  雅。

  你是我春天里的阳光,没有你我怎么知道春光灿烂。

  你是我夏天里的凉风,没有你我怎么度过夏日炎炎。

  你是我秋天里的稻香,没有你我怎么……

  你是我冬天里的暖日,没有你我怎么度过冻日寒冷。

  

  最后一句后面的六个字划掉了。

  

  我拿着那一片卫生纸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你我怎么知道春光灿烂……哈哈哈哈,这就是你写的?也不怎么样啊。这个‘秋天里的稻香’后面是什么?”该不会闻着稻香他就可以不吃饭了?

  

  “后面的想不到,最后一句也不好,和前面重复了也不压韵。至少,至少我的字比他好看多了不是吗?”

  

  虽然是用卫生纸但他的字确实写得很好,念小学时老师就夸他的书法比中学生还要好。我清了清喉咙再次念着,“雅,你是我春天里的阳光,没有你我怎么知道春光灿烂……”一边念一边垫着脚尖围着屋子转圈,“没有你我怎么度过冻日寒冷…果…”果,他在最后署了名,刚才都没注意…

  

  “这个…是写着玩儿的…”

  

  “废话…”难道我还能以为是他写给我的情书么?

  

  “我回去了。”他爬出窗外下了两步梯子又冲出一颗脑袋说:“那个练舞,每天少练一会儿,真是奇怪,人家龙娅莉也练着可怎么没见她瘦了?”

  

  “你知道她在学跳舞?!”我惊声问。

  

  “不是和你一块儿吗?”

  

  我还想问些话可他已经下了梯子。

  ※

  我没对杨果说过认识龙娅莉,更没说和她在一个舞蹈班,他是怎么知道的?学跳舞已经快有一年,他是不是偷偷去过舞蹈班?

  

  我的疑问在一星期后、暑假前最后一次舞蹈课上得到了解答。

  

  “你好。”

  

  我停住系鞋带抬起头来,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能用这种腔调和人打招呼的也只有她,在香港待过的龙娅莉。

  

  不等我开口回应她就问:“你和杨果认识吗?”

  

  “认识。”我埋头继续系鞋带。

  

  “太好了,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也是?最好的朋友?

三人行开始

“太好了,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也是?最好的朋友?我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友好的龙娅莉,有那么一瞬间直想撕烂她那漂亮的脸。我和杨果之间能轻易被人说‘也是’?我对于杨果是她比得了的?

  

  我几乎将鞋带扯断才压下了那一股火,站起身挂上笑脸问:“你和他是同学吧,我听他说起过你。”

  

  “真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她惊喜的样子令我语塞,胡乱说出一句,“他说你很漂亮。”说完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随便说说的吧,他也常说你长得很好看呢。”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先走了,再见。”我再也装不出笑脸,背过身搭起书包走出换衣间。

  

  下了舞蹈课我没有回校舍而是坐车回了家,妈妈问起我说是身体不舒服想回来睡自己的床。吃过晚饭杨果还没有回来,我坐在院子的门口陪刘奶奶和几个阿姨一块儿乘凉,等到天快黑尽杨果才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来。

  

  “李唯雅?!”

  

  看见我他马上停住,因为车速太快,人跳下来车却冲到前面去了。他也不管倒翻在地的车,兴冲冲地来到我跟前,“你怎么回来了,明天不上课么?”

  

  “不是…”我咳嗽两声提醒他有人在,毕竟两家的父母水火不容,我们这样当着旁人不避嫌地说话哪里要得。

  

  “哦。”他了然,收起一脸傻笑转身去扶起自行车。

  

  我借口怕蚊子叮,向刘奶奶和阿姨们道别回了屋,在楼下慢吞吞地磨蹭了一会儿,上阁楼的时候那只猴子已经爬上窗来。

  

  “你怎么回来了?”

  

  不懂他为什么一副眉开眼笑的样,捡金子了么?

  

  我随口说,“不舒服,回来吃点儿药。”

  

  他敛下笑意,皱眉问:“不舒服?是感冒了还是…呃…那个…”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白他一眼低下头红着脸吼着:“感冒!”这个年纪的女生大都来了那个,可他怎么知道我也…上个月才开始的。

  

  “感冒啊,我家里有药,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他作势要翻出窗,我赶忙叫住。

  

  “我已经吃过了!”我家里就是什么都缺也不缺这药。

  

  他被我的吼声吓得一愣,小声嘀咕着,“吃火药了,我看不是感冒是‘那个’…”

  

  “你说什么!”我拿起一本狠狠朝他砸去。

  

  他飞快闪开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

  

  我没有心情和他嬉闹,下午的那口气还憋在心里堵得慌,一想到他竟然背着我和龙娅莉…我就气得直咽唾沫。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他又问一次。

  

  “关你什么事,我回我自己的家还要事先向你报告么?”我越看他越气,越气就越想问,而我也真问出了口。“对了,今天练舞的时候龙娅莉和我说起了你。”

  

  “说了什么?”他满不在乎地问,然后拉过竹椅翘腿坐下拿了本书在手中随意翻着。

  

  “你和她很要好?”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质问的口气,又冷又酸,都快赶上冷酸灵了。

  

  他被书中的内容吸引,头也不抬地说:“关系还不错。”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讲过?”

  

  “嗯?”他抬起头看着我,半晌后扑哧笑出声,“李唯雅你吃醋了?”

  

  “我…我吃醋?我吃什么醋?”我赶忙缓和脸色,撇嘴说:“就凭你,还不配让我吃醋。”

  

  本是尴尬中随便说的玩笑话,却把他惹怒了,他啪一声把书扔在桌上站起来冷哼着说,“我是不配,我算什么,你李唯雅可是一中的校花,校花哟。”

  

  没想他会冲我发火,更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硬是找不到骂回去的话。他也没给我机会,冷冷看了我一眼翻身跳出窗。我听见梯子滑倒的声音吓散了魂,探头看去长竹梯倒在地上,他摔在草从里四脚朝天。

  

  “果果!”

  

  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抬起梯子举高用力在我窗边敲了两下,差点敲到了我的头。前一秒还黑着脸下一秒他突然笑了,“这个时候应该叫我‘杨果’。”抬着梯子走向前院时他又回头说:“李唯雅,我要一个星期不理你!”

  

  “你有毛病!”我真是稀罕他理我哟,‘李唯雅我要一个星期不理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说这话好笑不好笑,他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他呢,反正他有龙娅莉‘理’就够了。

  

  我忘记了,这天是杨果的生日。他以为我回家是为他过生日,所以不断问我回来做什么,可我忘得干干净净。

  ※

  几天后期末考结束暑假开始,舞蹈班的课程也调整了时间,每天都有课,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午饭在舞蹈团吃。杨果当真七天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可他‘最好的朋友’倒是和我开始亲近了。

  

  “衣服后面皱了,我帮你弄弄。”

  

  “好,谢谢。”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心里很讨厌龙娅莉,可她这样主动示好我还能冷脸以对么。

  

  弄好我的衣服她又说:“等会儿一起去吃饭吧,我从家里带来了腌肉,奶奶做的,很好吃的。”

  

  “好…”再好吃的腌肉对着你我也没味口!

  

  可事实上,她的腌肉真的很好吃…

  

  “真像杨果说的,你好能吃啊。”她呵呵笑着,但没有嘲笑的意思。

  

  我停住筷子放开夹起腌肉,埋下头扒着自己盘里的饭菜,看着明晃晃的勺子直想它要是能抹脖子的刀该多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她端起腌肉全倒进我盘里,然后双手合拢作揖道歉,“别生气啊,我只羡慕你,这么能吃还长不胖,我就不行,吃太多就变成大象腿了。”我被她夸张的表情和手势逗笑了,她又说:“你的腿就不一样,又长又直,很性感。”

  

  “性感?”我皱了眉。那时候这个词儿我在听来可不是什么好话,觉得它和那些放荡女人有关系。

  

  “嗨!”

  

  背后突然一声大吼吓得我丢了勺子,我捂住胸口回头,是那该死的杨果。

  

  “杨果,你怎么来了。”龙娅莉惊喜地喊着。

  

  “来看你们跳舞啊。”看见我盘里的腌肉他马上叫起来,“我要吃。”

  

  我打掉他的黑爪子,“讲不讲卫生!”

  

  龙娅莉忙递出一双筷子,“没用过的。”

  

  “我用她的就行,坐过去一点儿。”他捡起我掉桌上的勺用屁股挤开我,霸占我的餐盘开始吃起来。

  

  “喂,那我吃什么?”我还饿着哪。

  

  “吃这么肉,肥死你!”

  

  “果果!你别太过分了!”

  

  我抬眼瞟了一下龙娅莉,勾起嘴角继续和杨果‘打情骂俏’。

孔雀开屏

下午的课老师要求每个人独舞一段,算是作为一个小测验。杨果站在门口观望,一脸的期待。我正是求之不得,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过我跳舞,以前不给他看是觉得跳得不够好,现在学成了一些,也该是迷倒他的时候了。

  

  “加油哟,杨果在看着哪。”龙莉娅突然说。

  

  我绑好头发转头看向她,被她的样子吓着了。她双手握成拳头,嘴角微微咬动,眼睛一转不转地平视前方。我想她的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唯雅,该你了。”老师喊着。

  

  “是。”我快步走到中央。

  

  “嗯,穿的是太阳长裙,就来一段‘雀之灵’吧,只是前部分,随意一些,只挑几个简单的动作。”

  

  “好的…”不是吧,竟然让我跳‘雀之灵’,这不是刚学的吗?

  

  音乐响起,我一手牵起裙角一手曲背在身后,旋转,旋转,像一只开始起舞的孔雀…

  

  “舞蹈是什么?舞蹈是内心深处的激情,舞蹈是身体对灵魂的诉说,舞蹈是释放、是自由、是唯美,舞蹈的表达必须是它的舞蹈语汇,是舞蹈者的身体语言,是最真实而自由的表达…展翅!孔雀能展翅飞翔吗?能!跳跃,旋转…”

  

  我听着老师的指示努力回忆那些动作,她所说的激情、诉说什么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要全身心地投入,全身心地去吸引门口那一道目光。我不是老师说的那一只释放、自由、唯美的孤傲孔雀,我的开屏、我的展翅只是为了诱惑那为我驻足的路人…

  

  “好,非常不错。”

  

  一曲舞终,我没有回应老师的赞扬,目光迫不及待地看向门口。杨果眼里有我期待的惊艳,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不敢与他对视,转开眼退到一旁靠墙埋头站着。

  

  龙莉娅的舞蹈他并没有认真在看,因为我每回抬头都会逮着他在偷看我。这一刻,心里是无法言语的甜,不是因为胜过了龙莉娅,她跳得比我好那又怎样,杨果看的始终是我。

  ※

  那个暑假杨果时不时地来看我们跳舞,不睡懒觉的时候还会骑车陪我一起去舞蹈团,我们仿佛回到了小学一起上下学的日子。可是也不一样,龙莉娅已真真切切地成为影响他的人,她的生日他会记得送礼物,约着去溜冰他也会想到她…

  

  我应该是喜欢杨果的,是那种青梅竹马的喜欢,不是男和女的情爱,又比友情超出一些。在龙莉娅出现以前我和他一直都那么处着,不远不近、懵懵懂懂的亲昵,除了那一回、他与除璐好上之前的那一回,他说要悄悄和我…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提起过这出格的事,他也许是不敢,而我是不想。

  

  那时可笑幼稚的我要求的是一份纯粹的爱情,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是友情搀杂着一分儿时的依赖两分怀春的萌芽,爱情应该是心潮澎湃的、日思夜想的,我对杨果的不会是爱情,即使龙莉娅的插入使我对他亲近了许多那也不是爱情。我只不过是感到了危机,‘我是杨果最重要的人’这一点绝不能改变,也或许是有了她这么一个强劲的竞争者将杨果的‘身价’抬高,激起了我的好胜心和虚荣心。

  

  我的靠近不是因为喜欢上他,那种男和女的喜欢,而他却以为是。

  

  暑假结束后我和龙莉雅成了好朋友,至少在杨果和旁人看来是。分开学校念书后杨果跑一中跑得勤快,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四中。新学期的一个周末四中举行校庆活动,他和龙莉娅都邀我去看看。

  

  星期天早上我还在被窝里就被扔来的东西打醒,睁开眼床上满是米粒一样的桂花,刚坐起身又有一捧打过来。

  

  “干什么!”打到我的眼睛了!

  

  爬窗的猴子坐在窗沿上背向屋里,手里捉着一大枝桠桂花,晃着两只腿儿问:“李唯雅,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刚睡醒的我脑袋还迷糊着。

  

  “懒死的!你看现在几点了!”

  

  “行啦,你先下去。”他在这里我怎么起床穿衣服,知道要背过身,就不知道不该爬别人的窗么,好歹男女有别啊!

  ※

  一起吃过豆浆油条后杨果骑车载我到了四中,早就听说四中很漂亮,果然不假。整个校园比我念的一中大上一倍,有着大片的草坪和花草像个公园一样,我又一次后悔当初赌气没有选择这一所学校。

  

  为了校庆典礼到处都有人在忙碌着,杨果停好车以后拉着我到教室找龙娅莉,上楼的时候遇上一个正吃力拖着垃圾筐的女生,杨果急忙叫住她。

  

  “就你一个人么,你们班的男生呢?”

  

  女生愣了一下,小声说:“今天轮到我值日。”

  

  “轮到你值日他们就不帮帮忙?手脚断了是不是?”杨果愤愤说着,伸手抓起大大的垃圾筐,也不嫌脏,抗在肩上就朝楼下走去,回头嘱咐我,“你先去吧,在五楼。”

  

  “哦。”以为女生是杨果认识的人,我冲她笑了笑才走上楼,刚上了一层楼梯后听见背后的唏嘘声。

  

  “是一班的杨果耶,雷雷,他认识你?”

  

  “不知道…”

  

  那叫雷雷的女生红了脸,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忍不住。我不由得哼了下鼻子,她真以为杨果对她看对眼了么,他就那样,对所有女生都好的不得了,也因为这样,陈璐主动说要和他好,他才没有拒绝。臭猴子一只还学人家贾宝玉,也不去照照镜子!

  

  “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我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停在楼梯上一直没迈脚,“你这么快?”眨眼间这猴子就回来了。

  

  “又不远,就在楼下,快走。”

  

  他伸手来拉我,我连忙挥开,“那么脏。”

  

  “脏吗?”他把手翻来覆去看着,“不脏啊。”

  

  “不脏也臭,反正别挨上我。”

  

  “我还就是要把你也弄臭。”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撒腿跑起来。

  

  “放手!果果!”

  

  我被一口气拽上了五楼,他还不放开我的手,拖着挣扎锤打的我闯进一间教室。里面的人一见我们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事,个个睁大眼盯着我和他,而后又看向角落里。角落里,龙娅莉正在给人上妆,发现教室安静下来她才转过身来。

  

  “唯雅,你来啦。”

  

  “嗯。”我甩开杨果的手,顺便赏给他一手肘。

  

  这些人为什么这样看我、龙娅莉和杨果,我不喜欢他们眼里传达的意思。

青涩的诱惑

这些人为什么这样看我、龙娅莉和杨果,我不喜欢他们眼里传达的意思。愕然、不可置信还有幸灾乐祸,一道道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流转。杨果也显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朝角落正在上妆的女生喊着,美女们还没搞定啊。

  

  龙娅莉却坦然得很,笑骂一声杨果迟到不守时然后将我拉到教室中央,大声说:“来,我介绍一下这位大美女,她就是一中李唯雅,怎么样,闻名不如见面吧?”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电视里常有的台词,偏偏我总分不清哪一句是褒哪一句是贬,可现在不管是哪一句听起来都极为刺耳,我想她一定是故意的!

  

  我挂起模板微笑算是打了招呼,拉着她的粉色长裙问:“等一会儿有节目吗?”

  

  “是啊。”她瞪着杨果噘起嘴抱怨说:“都怪杨果,哼,抽签抽到节目的最后一个,你一定要看到最后哟。”

  

  “一定看。”我维持着笑脸心里却气得要死,她撒个什么娇啊!‘都怪杨——果——’那是什么声气!她凭什么冲杨果撒娇!

  

  “好了好了,别打扫了,把桌椅拉开我们再来练习一次。”她一声吆喝所有有人都停下扫除,规规矩矩地将桌椅拉到靠墙空出中间的位置。她回头冲杨果甜甜一笑,脆声说:“杨果,我口有点儿渴,帮我买罐汽水好不好?要橘子味的。”

  

  杨果愣了一下,马上点头,“哦,好。”

  

  音乐声起,七八个女生载歌载舞起来,一身粉衣的龙娅莉在她们之中鹤立鸡群,优美专业的舞姿、精致美丽的妆容令其他人黯然失色。一旁的我面带笑容看着,暗地里却是不甘心和愤怒,同是齐名的‘校花’,她这会儿是彻彻底底地将我比了下去,原来硬邀我来四中就是为了显摆的,显摆她在同学面前怎么耀武扬威,显摆她与杨果的关系!

  

  接下来杨果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当他是怕我‘人生地不熟’贴身照顾着,可我想错了,他是怕我听到一些不该听到谣言。

  

  新的一星期开始,一天放学以后同班要好的几个女生将我拉到没有人地方,神神秘秘地问我认不认识四中的龙娅莉,还说四中的人在传言我和她被杨果脚踏两船。我星期天才去了他们学校,不过几天的时间就传出这样的流言,真是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

  

  “别听那些人乱说,你们都知道我和杨果又不是那种关系…”我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

  

  “是啊,这事得叫杨果去辟谣。”

  

  “不过杨果也真行,竟然能和四中的校花好上,真要把唯雅也追上,那可是两支花全摘了,非妒忌死那些男生不可。”

  

  我沉下脸说:“他和龙娅莉应该没有好上吧,那也是乱讲的…”

  

  “这我绝对相信是真的,整个四中的人都说他们一对儿,知不知道在背后称他们什么,神雕侠侣。”

  

  “神雕侠侣?”什么意思?

  

  “杨过和小龙女呗。”

  

  “是么,我真不知道…”杨果、龙娅莉,杨过、小龙女,果然是绝配!

  

  “别说这个了,今天下午园艺馆那边有菊展,我们去看怎么样?唯雅,一块儿去吧。”

  

  “我就不了,我想回家拿点儿东西。”菊展…

  ※

  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厅端着一碗面条边吃边看电视,这个时候在家大概是刚给病人做完手术回来休息的。

  

  “唯雅?怎么回来了?”

  

  “下午没课。”我没再多说一句,放下背包上了自己的阁楼。

  

  “吃面吗?”爸爸在楼下喊着。

  

  “不吃!”谁还有空吃你的面。

  

  进屋锁上门,换上妈妈上星期给买的新衣服,将头发披肩散开,在额前别上一个蓝色发夹,对镜笑一笑,完美!出门!

  

  “要出去吗?”爸爸叫住飞快冲去门的我。

  

  “嗯…和同学去看花展。”

  

  “打扮得这么漂亮,过来让爸爸看看。”

  

  “我赶时间。”我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口中嘀咕着,再漂亮也不是给你看的。

  

  他将我从头看到了脚,眼里那欣慰感动直叫我别扭,活像我们是阔别多年重逢的父女俩,不过才半个月没见到我。“天转凉了,怎么还穿裙子,换一件吧。”他拉了拉我褶皱的裙角说。

  

  “我不冷,快赶不上了,我走了。”我连‘再见’也没说一句就奔出家门,然后一口气跑到街口的公车站台。看了看手腕的表,时间两点五分,坐车到四中是两点半,三点十分应该能到园艺馆。

  ※

  到了四中下午的课已经开始,我找到上一个星期天来过的教室,站在门口寻找杨果,倒是他先看见了我。他马上举手说要上厕所,不等老师开口同意就冲出了教室。

  

  “李唯雅,出什么事了?”他紧张地问。

  

  我愕然,“没出事儿啊。”我能出什么事?

  

  “那你找我是?不上课吗?”

  

  “今天下午放假,我找你就一定是出事儿了吗?”我没好气地说。

  

  “那是什么?”

  

  我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扬起笑脸说:“去园艺馆看菊展吧。”

  

  “现在?”他回头看了一眼教室。

  

  “对哦,你要上课,我约其他人好了。”我惋惜地说。

  

  “嗯…”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手一拍,“那就去吧。”

  

  “可是,课…”

  

  “不上了。”

  

  我忍着笑意说:“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别说是我让逃学的。”

  

  “罗嗦,快走吧。”他拉起我的手冲下楼去,又将我拖了好几个踉跄。

  

  我任他拉着手,没有拒绝。我们已经过了手拉手的年纪,可他却没有自觉,总是和我‘拉拉扯扯’。想想,他如果有这自觉就不会动不动就爬我的窗。不过我没有留意到,他从来不会去拉别的女生的手,对龙娅莉也不会。

  ※

  一个小小的花展门票竟要十块一张,土匪也没他们能抢钱!

  

  “不看了!十块钱,那些花能吃吗!还不如去吃牛肉面。”

  

  杨果摇头笑着,从裤兜掏出钱来,“十块就十块吧,我这儿有。”

  

  我打掉他的手,“我说不看了!”

  

  “真的不看了?”他指着门口的一只红色满天星塑成的孔雀说:“外面这几盆挺好看的,里面的没准儿更好看。”

  

  看着一朵朵娇艳的花我也心动,可仍是嘴硬,“说了不看就不看。”

  

  “哎,那好吧,去吃牛肉面,李唯雅你总有一天要肥死的。”

  

  “我肥吗?”我把纤细的腿向前弓出,猛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多么的…羞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喂,等等我。”

  

  我加快速度不理他,埋着头随着拥挤的人潮跌跌撞撞走进了一个小巷子。

  

  “你走这儿来干什么?”他追上来喊着。

  

  “墙那边是园艺馆耶。”我看到了里面用各色菊花塑成的巨大灯笼。

  

  他看我跳起起来向里张望,惊叫,“你不会想翻墙进去吧?”

  

  “你说会不会被逮着?”

  

  “当然会!”他强烈地反对,嘀咕说:“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

  

  里面突然发出一阵欢呼,我更加好奇,一定要看到不可。

  

  “那…果果…你抱我看看…”反正从前偷农家橘子的时候也是他抱我翻过墙的,这又没什么…没什么的…

  

  “啊?抱你…墙这么高…我抱着你,你也看不到…”他边说边撮着手,摩拳擦掌,分明就是想得很。

  

  “我有办法。”我嘿嘿笑起来,脱掉凉鞋站上旁边的石块,“你让我踩着肩就能看到。”

  

  “那不行!会摔下来的。”

  

  “不会的,我可是练‘舞’之人,好啦好啦,果果拜托了。”撒娇的口气丝毫不输给龙娅莉。

  

  “那你小心点。”

  

  他走来在墙边蹲下,我小心地踩上他的肩膀,他捉住我的脚踝慢慢起身。墙内的缤纷色彩绚丽夺目,可那颜色一定没有我脸上的精彩。让我死了吧,我居然忘了,我穿的是齐膝的裙子!

风摇树动

 一心想看墙内景致的我竟忘记了身穿的是裙子,直到踩上杨果的肩膀凉风从下摆灌进来才猛然惊觉。我双手扶在墙头根本不敢动一下,更不敢低头去看杨果的表情,眼睛盯着墙砖的凸角,想着要不要一头撞上去,死了算了。

  

  “看到了么…”他细弱蚊声地问。

  

  “嗯…放我下来吧…”

  

  他慢慢蹲下身单膝跪地,仍在兀自悔恨的我没有主动跳下,他牵着我的一只脚放下,我这才被脚底的冰凉拉回神智。脸早已红得不能见人,被他双手握过的脚踝像戴过烙铁脚镣,慌忙背过身穿上凉鞋。还好他也背过身去,没有看我。

  

  “都那么大的人了,以后慎重点儿…”

  

  一句话又让我的脸火辣了几分,盯着他细长的脖子恨不得上去咬死他。我是忘记穿裙子这一回事,可是他没忘,我提议翻墙的时候的确是听他说了‘你也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早些时候不叫我谨慎,这下看都看了还来说这话!

  

  “我…我要去吃牛肉面!”我喊了一声,越过他大步走在前面。

  

  “等等。”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回,手朝我头顶伸来,“头上有脏东西…干净了,走吧,唯雅。”

  

  我惊讶地抬起头。

  

  “唯雅?”

  

  “哦,好。”是唯雅,不是李唯雅。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牛仔裤腿的一个小破洞随着他的跨步一隐一现。脸上的热被凉风吹了好久还散不去,我刚才大概成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了吧,可我只有些生气,非但不觉得羞耻甚至…甚至还有一丁点儿的…高兴?!我竟然会感到高兴!

  

  李唯雅你真是不要脸的人!

  

  突然间扬起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刮,然后撒腿就朝街对面的公车站台跑去,不管杨果在身后怎样叫喊,不回头就是不回头。

  ※

  第二天傍晚上舞蹈课的时候龙娅莉一直绷着脸,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是她家里的事令她不开心。

  

  她与爷爷奶奶一起住,爸爸在香港,妈妈工作的单位虽然在这个城市,可离家远平时都住在单位的宿舍。她的父母在一年前离了婚,她出生之前他们就到了香港工作,一年前爸爸向妈妈摊牌在外面有了女人,要求离婚并拒绝抚养她,只答应每年给一定的生活费。她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满不在乎,说是在香港这种事多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实际上鄙夷得很,有这样的爸爸她不觉得耻辱反而还四处张扬家丑。

  

  爷爷和奶奶应该说是她的外公和外婆,从她的言谈中听得出他们并不喜欢她,她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老是抱怨奶奶将妈妈给的零用扣着不给她。她一向开朗鲜活,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如果有那多半是与家里的人闹了架。

  

  不过,今天她不开心不是因为在家里受了气,而是因为我。

  

  舞蹈课结束后她在走廊里叫住了我,拉长着脸问我昨天是不是鼓动杨果逃学。

  

  “你知不知道老师有多生气,今天已经打电话通知他的家长了!”

  

  “不会有事的,他以前也逃过学,他的爸妈不会说他的。”只要他考试考得好,他就是不去学校他们也不会有意见。

  

  “你倒是一点也不关心他,只顾着自己好玩儿就行!”

  

  我吃了一惊,她这人向来八面玲珑,对谁都不会说出伤和气的话,现在居然冲我发火,看来真的是非常妒忌。我关不关心杨果还轮不到她来管,她不过是妒忌杨果为了我逃学!

  

  我默不作声地走进换衣间换下衣服和鞋子,穿戴好以后却找不着梳子梳理凌乱的头发。

  

  “用我的吧。”龙娅莉递来她的。

  

  “谢谢。”

  

  她到底是不想和我把关系弄僵,因为我们之间夹着杨果。她对杨果有意思是众所周知的事,‘众’包括舞蹈班里的同学,一中和四中甚至其他学校知道他俩的人。‘小龙女’和‘杨过’的绰号早已被许多人所知。杨果到底哪里值得她喜欢、到底在别的女生眼里有多耀眼,我不清楚,相看这么多年早该两厌了,看过去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这也是我害怕的,害怕他对龙娅莉‘贪新鲜’,渐渐让她取代我的位置。

  

  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霸着‘杨果最在乎的人’的位置,只是不甘心被龙娅莉比下去一心想赢过她。亲近杨果只为打败她,虽然心里有些愧疚,但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

  几天以后是我十四岁的生日,我满心期待的生日礼物居然只是一个玻璃瓶装的、用透明塑胶管折的小星星。杨果骑车来到学校当着同学的面将瓶子递给我,‘给,生日礼物’,说完就跟着教室外的一个男生匆匆走了。如果不是在教室里我一定会把瓶子给砸了,同样是生日礼物,暑假里他送龙娅莉的是一个精致美丽的音乐盒,现在却送我这么寒酸的东西!

  

  “这些星星是…他亲手折的吧…”身边的女同学打哈哈地笑着,说这话是在同情安慰我么?

  

  “怎么可能,这一大瓶有上千颗吧,他们男生会有这耐心?而且这手工,肯定是店里卖的。”

  

  “吃饭去,饿了。”我拿过瓶子塞进书包,堆起笑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回到校舍我当真把瓶子砸了,碎片和一地的透亮星星扫到阳台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也许两三年后它们还在那里,无人问津。而真如同学说的那样,那一瓶星星是杨果花了一星期才折好的。日后说起这事他哇哇大叫起来,大骂我没良心,说他好不容易才学会这些女生干的玩意儿,折了也不知几千几百颗,从中选了九百九十九颗能看的,弄得手快断了连筷子也举不起。他从来都是笨手笨脚,美术工艺课要做的东西全是我代劳,我哪会想到他会去折星星,哪会想到…

  ※

  上了中学以后我的成绩虽然不再保持第一、第二,但从来没有落到第五以后,这一学期的期中考试竟只排在年级十二名。妈妈的怒气是可想而知的,鸡毛掸子差点挥在我身上,爸爸拦着她为我说情,说是我因为学舞蹈没有参加学校的晚自习,自然会比别人落下一些。

  

  “晚自习能耽误她多少课,我看她的心思早歪到别处去了!成天只知道要买这个要买那个,你说你打扮得妖里妖气给谁看!”

  

  “慧愉!怎么这样说孩子!”

  

  爸爸喝住妈妈刻薄的话,我再也忍受不了,拉开门跑出家门。院子里杨果家的门紧锁着,这个周末他们全家给杨果的姥姥过大寿去了。

  

  我一个劲儿地跑,就怕路人看见我在哭,可运气真是背到了家,迎面走来的一伙人中那个女生不正是龙娅莉吗!

  

  “唯雅?!怎么了?”她大步跑来为我擦眼泪,一脸关切地问,“谁惹你哭了?被欺负了?是他们?”她突然指着我的身后厉声喊着。

  

  我回头看去,是几个张望的混混小子,“不是…我不认识他们…”

  

  “别哭,到底怎么了,给我说说。”

  

  她的关心令我心下一暖,伸手将她抱住靠在她肩上哭得更加伤心,她一直轻拍我的背念着‘快别哭了’。哭了好几分钟我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七八个人,急忙收住眼泪轻轻推开她。

  

  一股清香窜进鼻子,我揉掉眼泪才看清楚那是一片雪白的纸巾。

  

  “小公主,再哭就不漂亮了哟。”

  

  他太高,我后退一步仰着头才将他看清楚。雪白干净,他头顶的朵朵白云也没有他雪白干净。我不敢伸手去接他的纸巾,怕我乱撞的心跳透过指尖被他察觉。

  

  我想那就是一见钟情,那样强烈的感觉不是杨果能给的,再加上一句‘小公主’我怎能不沦陷。而这个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

王子骑白马

 他应该姓‘东’,我听见他们一伙人中有人叫他东什么的,心跳的声音太大,我没听清。那人流里流气地朝我们吹起口哨,‘看上了吗,看上了就带着一块儿玩啊。’他马上冷下脸,回头瞪了那人一眼,然后把纸巾塞到我手中,拍了下我的肩膀说‘这么大的风,怎么外套也不穿上。柔和的声音像…像棉花糖,很奇怪的比喻,可我那一刻就是想到了棉花糖,甜甜蜜蜜的、绵绵软软的。

  

  “擦干眼泪回家吧,外面冷,小心着凉。”

  

  他的关切令我受宠若惊,像是与我很相熟的人,可我们还谈不上认识。后来他说见我的第一眼就有一种恍然相似的感觉,大概是因为遇上了他命定的公主。这样的话,哪个女孩能不动心。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转头看着龙娅莉。她拿起我手中的纸巾替我擦掉眼泪,我怕她用过后就扔掉,忙接过她的手在脸胡乱擦了两下,然后把纸巾紧紧捏在手心里。

  

  “我陪你回去,你们等着我。”她用命令的口气给身后的一群人说了一句就挽起我的手往回走。

  

  我回头看向他,他冲我点头微笑,右手的小手指在胸前摆动做着告别的动作,有些滑稽,我被逗乐了抿嘴笑起来。

  

  “不哭了?”龙娅莉取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一副了然的样子。

  

  被戳破心思,我埋下头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抓得她大叫胳膊要断了。到了四合院她没进去,只站在伸头往里瞧,一脸兴奋地问‘这就是杨果的家么,他就住里面么’。原来她好心陪我走一路是有这层意图的。

  

  回到家妈妈已经上晚班去了,爸爸给我热好饭菜一面看着我吃一面替她向我道歉。吃过饭上了阁楼才发觉那片纸斤还捏在手里,早已失去了雪白的颜色。留着它干什么?将它展开压平整,放在书桌上托着下巴看了很久,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像个发痴的笨蛋,飞快抓起它揉成团扔出窗外,可马上有又后悔了。

  

  这以后我再没能见到他,念念不忘,可又不能向龙娅莉打听。念念不忘,除了杨果我从来没对谁有过这种感觉,而对杨果也只是刚上中学人生地不熟那会儿,那应该是不习惯分开和一直以来的依赖,和对他,不一样的…

  ※

  “静宁,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喜欢一个人,男和女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过才见过一面,连名字也不知道,这样也能喜欢上?可是并不能以时间来衡量吧,和杨果这么多年也没有…

  

  “喜欢啊,反正你和杨果的不算是。”同班好友静宁摇头说着,一副老沉渊博的样子,“你们那叫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爱情么,当然不是,连半个爱情也算不上。”

  

  青梅竹马,连半个爱情也算不上么…

  

  “你说要是真喜欢,你能容忍他和‘小龙女’勾勾缠缠的?”

  

  不,我没有容忍…

  

  “只不过你还没遇上你的白马王子,遇上了你就会知道,杨果只能说是你打小的玩伴,就算他是女生,你也会对他牵挂依赖,所以啊,你清醒一点,那绝不能说是喜欢。”

  

  “我清醒一点?我哪里不清醒?”莫名其妙的话。

  

  “你问我这些,不是因为想着杨果?”

  

  “我有这样说过吗!随便问问,关他什么事!”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反正啊,等你遇上真正喜欢的那一个,什么‘羊果’‘牛果’通通都不会去想。”

  

  “是么…”我在想他,可我也在想‘羊果’‘牛果’,周末的时候还是想回家和那个‘羊果’说说话。

  

  我到底怎么了,难道真的变成龙娅莉那种和男生勾勾缠缠的、不正经的女生了?

  ※

  再见是在两个月以后,那一天气温很低,出了教室就冻得人瑟瑟发抖,刺骨的风迎面吹来像是要刮掉人的脸皮。我把自己裹得像颗粽子,匆匆走出学校准备乘车回家拿一些换洗的衣服。穿过斑马线身后突然一声车子发动的轰隆声,吓得我惊叫起来迅速跳上路边高高的花台。

  

  “哈哈哈,胆小鬼。”

  

  我呆呆地看着哈哈大笑的人,两秒钟后才将他认出,一身黑衣的他和先前的模样天差地别。那天白衣的他好看迷人,今天的丝毫不逊色,只会更令人脸红心跳。

  

  “小女孩,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他先是举眉一笑,随即露出失望的表情。

  

  小女孩,上一回是小公主,这回是小女孩,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称呼亲昵过火了么?

  

  “没有…”我不敢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低头盯着他跨下那一辆高大的黑色机车,原来学校门口那抹黑影是他…

  

  “上哪儿去?”

  

  “回家。”我小声回答。

  

  “我送你。”他拍着机车的前座说。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他是一个陌生人,三岁的小孩也知道不该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搭乘陌生人的车。可是,我却是…“我坐后面…”

  

  “后面啊。”他为难地皱起漂亮的剑眉,扬起手中的头盔说:“只有一个,坐后面会被警察叔叔开罚单的哟。”

  

  “前面不也…”

  

  他脱下皮手套,突然伸长手抚上我的脸,我又急又羞地退开,险些摔了一交还被身后的树枝挂住了发丝,狼狈不堪。

  

  “脸都冻成这样了还蘑菇,快上来。”

  

  见他有些不高兴,我怕他真的生气,取下背包抱在胸前鼓起勇气走到机车跟前。

  

  “我抱你。”他伸过手来,作势要抱我。

  

  “不用!”我躲开他的手,扶着车头踏脚一蹬跃上座位。

  

  他啪啪拍了两个巴掌,笑问:“学跳舞的小姑娘都这样厉害?”

  

  我胡乱点了点头,尽量朝车前靠去和他拉开距离,不让他口中呼出的白雾吹到我脸上。

  

  “走喽,小公主。”

  

  小姑娘又变成了小公主…

  

  鼻间有淡淡的香味,我不知道是他的发胶还是衣服的味道,虽然不难闻,但男生身上有香味总是奇怪的,杨果身上除了洗过澡后的香皂味不会有这种味道。看着两旁飞快倒退的大树和电线杆,我忽然感到害怕,如果他要做什么…正在这时他拉起大衣包裹住我,将我压进他怀里,我更加的恐慌,激烈挣扎起来。

  

  “别动,一会儿就好,看见没,前面有警察叔叔。”

  

  这就是他让我坐前面的原因?我一手抓住他的衣服一手抱住背包压着脸,是怕被逮着,也是羞得没脸见人。

  

  英俊的他,帅气的车,我坐上他车,他叫我‘小公主’,这些怎能叫我不做梦…如果与杨果半个爱情也不是,那和王子之间的是爱情吗?

  

  当然是。

他叫安东

避开了交警以后他仍然收紧怀抱,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一挣扎他就责备地说‘风大,好好捂着,就快到了。’到了靠近家的街口,不等我开口他就把车停下。

  

  他用手将我弄乱的头发梳理好才把车熄火,然后看向四合院的方向无奈地说:“被妈妈看到就糟糕了对不对?”

  

  “嗯。”我点了点头道声谢后抱着背包小跑起来。

  

  他在身后笑着喊,“小红帽慢点,我不是大灰狼。”

  

  我慢不了!我居然和一个男生那么亲密地挨着,就是和杨果也没有那样搂抱过,他还只是见过两次面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如果被别人看见会怎么办,如果被妈妈知道非得打死我,我不敢再往下想,回头去看街上有没有认识的人…

  

  回头我看见了他,他在街对面离我有一段距离,推车缓步走着,见我回头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然后龇牙做出凶恶的样子无声地喊了着‘小红帽’。

  

  我转身不再奔跑,揣着咚咚跳的心脏一步一步走回四合院,没有回头,可我知道他一直在后面跟着。进了院子闪进围墙背后,从稀疏的砖缝看去,他果然在外面,站立望着院门好一会儿才发动机车离开。我背过身靠着墙壁,捂住心口平复快跳出来的心脏。

  

  “喂!”

  

  突然一声大喊吓得我丢了背包,祸首将它捡起递给我,得意地笑开了脸。

  

  “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看着面前的人,想起他,突然觉得两个人真是差太多了,幼稚粗鲁的人根本不能和他相比。

  

  “明天放假吗?”

  

  “不是,我回来拿衣服。”想起他,我不敢再看面前的人,莫名地生出一种背叛的感觉,我背叛了这个人。“你…那是什么书?”

  

  “好看的书。”青色封皮的装线书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天龙八部。

  

  “我回去了。”低下头掩饰脸红,大步走进家门。

  

  “李唯雅,往后几天会更冷,你别要风度不要温度,当心冻死你。”

  

  “闭上你的臭嘴!”臭家伙,我哪里要风度不要温度了!这不穿得像头笨熊了么。

  ※

  第二天回到学校我心神恍惚地度过了一天,满脑子都是他,白衣的他,黑衣的他,叫我小公主、小姑娘、小红帽的他。原以为下一次见到他也会在很久以后,可没想到他又出现了。一个外班的女生带话给我,说是我的哥哥在学校外等着我。

  

  不用说,自称我哥哥的人就是他。他没有穿那一身招摇的黑皮衣,变回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白色夹克浅色长裤,头发干净清爽没有像昨天打着发胶。

  

  见我盯着他不答腔,他又摇头又叹气,“哎,又冲我鼓眼睛,小姑娘真健忘。”

  

  我搓着手指头不做声,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怎么问候招呼。

  

  “放学了吗?”他问。

  

  “嗯。”我点头。

  

  “那该吃饭了吧。”

  

  “我不饿…”是该吃饭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可是我饿啊,今天一整天都没吃过一颗米粒。”他捂着肚子做出很凄惨可怜的样子,我被逗得扑哧笑出声,他走来把白色的头盔交到我手上,拿起车把上挂的另一个朗声说:“吃排骨饭去吧,今天遵守交通规则。”

  

  这才懂了他是在请我吃饭,连忙把头盔丢回去说:“我…我不吃了,还有作业,晚上自习课要交的作业…”

  

  “NO,NO。”他摆着食指说:“你撒谎,三天以后是期末考,晚上没有自习课,也没有舞蹈课。”

  

  “可是我不饿…”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饿啊,小姑娘见死不救!”他假意摔在机车座上,撇着嘴巴指控我没善心。

  

  去还是不去?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交战,我上前拿起头盔戴上,小声要求,“我坐后面…”

  

  他带我去了一个装潢漂亮时尚的餐厅,这样的地方不是我该来的。吃的是什么我没留意,好不好吃没尝出。一落坐我就开始后悔,昨天坐他的车,今天和他到这种地方吃饭,我到底什么变得这么胆大包天了!

  

  他一直扬着微笑和我说话,而我只是点头摇头不发一语。半个多小时里我如坐针砧,好几次都想拔腿跑出餐厅。

  

  “上两个月出差去了,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你说可不可怜?”

  

  虽然想过他不是学生,可听他说出差我还是吃了一惊,“你在工作?”

  

  他见我答腔加深了笑容,“我已经老得不能做学生了,很早以前就成了社会人士。”

  

  “哦。”

  

  “李唯雅。”

  

  “嗯?”突然叫我的名字…

  

  “现年十四岁,生日十月十二日,据不精确统计,身高幺五五,体重七十三。小学念三小,现在就读于第一中学,同时在市舞蹈团学习舞蹈,学习非常优异,舞也跳得一级棒。呃…还有,是个贪吃的小谗猫。”说着他伸手来擦掉我嘴边的菜渣。

  

  我红着脸避开,有些讨厌他过分的举动,硬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没有回答,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安东,现年十九岁,生日九月六日,据精确统计,身高幺八六,体重一百四十六,六六大顺吧。小学在外婆家念的,中学念到高中二年级辍学,惭愧啊。”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现在为就业的社会人士,有一个秘密。”他神神秘秘地探过头来说:“同样也是谗嘴猫。”

  

  “我才不是谗嘴猫…”

  

  “好了,现在认识我了吗,小公主?”

  

  不懂他莫名其妙的话,我没好口气地说:“我叫李唯雅,不叫小公主。”

  

  他撑着额头闭眼呼吸了几次,睁开眼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唯雅,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讨厌的,和你不既认识又不熟悉,可却像个流氓一样拉着你搭车、吃饭。告诉我,是这样想的吗?”

  

  “不会…你是娅莉的朋友…”我说出违心的话。

  

  听我这么说他欣喜不已,“我是她的朋友,从今以后也是你的朋友对吗?”

  

  我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你叫安东?”

  

  “平安的安,东南西北的东,安东是也。”

  

  “可是我听他们叫你东…”

  

  “冬瓜是吗?”

  

  “冬瓜?”

  

  “是啊,因为我以前长得像圆滚滚的冬瓜。”他一边说一边鼓起腮帮挺高肚子,做出‘圆滚滚’的模样。

  

  “我不信,你哪里像冬瓜了。”他那么高那么瘦,怎么会像冬瓜。

  

  “不信我改天给你看照片,还是算了,给你看见光屁股我会不好意思的。”他害羞地说。

  

  “你光着屁股拍照?!”我惊呼。

  

  他摊摊手委屈地说:“我也不想的,可是开衩裤就是露屁股的。”

  

  “你骗人,说的是小时侯的照片!”

  

  “我没说不是啊…”

  

  他真的是很会逗女孩,有幽默风趣、有甜言蜜语、有刻意使坏,可并不让人觉得油腔滑调或是流里流气。喜欢上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喜欢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也大约懂得,他要和我‘做朋友’不是无缘无故的,也许是因为我长得一副好模样。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漂亮的脸本就是女孩骄傲的资本。

  

  接下来的三天他每到放学时间就到学校,说是学校没有暖气温书会很冷,邀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温习。安静的地方是一间咖啡厅,又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隔着一张精美的玻璃桌,我温习课本,他拿着一本厚厚电脑书在对面看着,每回抬头总能对上他微笑的眼,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

  

  也许会像静宁说的那样,当我的真命天子出现的时候,我的心里不会再有杨果。我有我的王子,不再需要他了。

冰窟、桌底

  

期末考试以后寒假开始,我从校舍搬回了家,头一回讨厌放假,这意味着安东不会再到学校来,我再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不过几天,想念就像虫蚁一般啃咬着我的心,拒绝和妈妈一起上街购年货,窝在阁楼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喊他的名字。安东,安东,像是魔咒一样将我紧紧抓住,每念一遍心悸就多一分。原来这就是爱情,来势汹汹又让人甘之如愿地受它折磨…

  

  一星期后学校发出成绩单,我是年级第七,虽然达不到妈妈的要求但比起上一次好歹有进步,她宽宏大量地只惩罚我一天不准吃饭在家闭门思过。寒冷的冬天饿得特别快,到了下午两点我就已经熬不住了,趁爸爸出门买香烟的时候赶忙给杨果打电话求救。

  

  “喂,请问哪位?”

  

  听见是他妈妈的声音,我拿过毛巾捂在话筒处,这一招是我和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我压着声音说:“阿姨好,我是杨果的同学,想找他问问假期作业。”

  

  “好的,我叫他接电话。”

  

  等了半分钟电话那端传来一个饱含怒火的声音,“喂,谁啊?”

  

  “果果,是我。”我拿开毛巾说。

  

  “是你,什么事?”

  

  粗声粗气立刻变成冷冷的调子,是我多心了么?

  

  “我妈又不让我吃饭了,快救救…”电话突然被挂断,听着嘟嘟的声音我以为是他不小心挂掉了,可等了很久他也没有打来。是被他的爸妈发现了?可是怎么会发现呢,难道那笨蛋按下了‘免提’?

  

  等了两分钟没有回音,我愤愤踏着脚走上阁楼,还没进房间就响起电话铃声。飞奔下来拿起电话大声抱怨:“你怎么回事…对不起,你是?”不是杨果,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找李唯雅。”一个很没有礼貌的人。

  

  “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一阵嘈杂声之后,电话那端换了人,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公主,知道我是谁吗?”

  

  “安东?!你怎么…怎么知道…”叫我‘小公主’的人就他独一个。

  

  “怎么知道你家的电话是吧,我可是神通广大,区区小事难不倒我。”

  

  从声音里我也能听出他的笑意,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随口问,“刚才的人是?”

  

  “怕被你家里人知道有坏男生打电话给你,所以先让一个小妹妹……”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忘了饥饿,等到爸爸回来我也舍不得放下电话。安东让我别出声,听他说话就好,在爸爸怀疑的眼神下我支支吾吾地和他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爸爸追问着是谁的电话我们才不得不结束。

  ※

  杨果是故意挂我电话的,在接电话之前他就把我气得不行,恨不得我饿死算了,哪会理我的求救。

  

  晚上,洗完澡穿着短衣短裤从浴室出来,见客厅在播电视剧忍住冻看了一会儿才上阁楼。推开门,灯竟然开着,记得下楼的时候有关的。走进屋,手还没带上门就听到关门的声音,转身看见门后躲着一个人差点大叫出声。

  

  “果果?!”

  

  他坐上我的书桌,冷面冷脸地说:“等你很久了。”

  

  无端端摆脸色给我看,我也没有笑脸给他,搓着冰凉的胳膊问:“等我干什么?”

  

  他盯住我不说话,牙齿左右磨动着.

  

  “你快出去,我要穿衣服!”冻死人了.

  

  “穿你的呗.”他侧起身不看我这边,拿起桌上的笔高高抛起再挥手弹向我的床上,接着是书本、发夹和橡皮头绳,一件一件发泄似的乱扔.

  

  “果果,怎么了?”我没有生气,想着他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你认识他吗?”

  

  “谁?认识谁?”

  

  “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有人看见你上了他的车,还不止一回!”

  

  手一抖,从衣橱里拿出的外套掉落地上,捡起披在身上,整个头埋进衣堆里假意翻找衣服,“他…他是娅莉的朋友…”我上谁的车都不关他的事,可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羞耻、害怕、不知所措,就像那被丈夫抓住把柄的出轨女人.

  

  “可你不认识他吧,呵.”他冷笑两声,抓起桌上的东西打来,嗙一声被衣橱的门挡住落在我脚边,是我新买的钢笔盒.

  

  “你干什么啊!”我跳脚退后,背抵着墙冲他大吼.

  

  “你想如果被你妈知道了,会怎么样?”他抽动着嘴角说,模样像极了电视里催租子的保长.

  

  “我…又没怎么样,他的车我只坐过一回,就是那天赶着回来拿衣服.是谁告诉你不止一回的,我那也是把钱包忘学校里没钱坐车,正巧遇到他路过,人家好心搭我一程!”我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儿,泪水在眼打转,真想是受了委屈一样.

  

  杨果的马脸绷不住了,放柔声音说:“有人看见他到过一中好几次…”

  

  “有人,有人,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我厉声质问着,不得不佩服自己做戏的本事.

  

  “我…”

  

  “唯雅,你在和谁说话?”爸爸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和他飞了魂,他作势要跳出窗去,可是来不及了,门外已经响起来钥匙声.“唯雅,你在里面做什么?”

  

  门锁打开的瞬间杨果一个翻身到了书桌另一边,蹲下身窜进桌底,听见咚地一声,可能是撞着了脑袋.

  

  “在屋里和谁说话?”爸爸走进屋来,左右看了看寻找和我说话的人.

  

  我镇定地走向书桌边,拉过椅子坐下,脱去拖鞋伸腿一蹬把桌底的人外里塞进一些.“和谁说话…”我装着心虚的样子,看向窗户外杨果家斜对的阁楼,“和对面的杨果…”

  

  爸爸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打开衣橱问:“你妈妈那条彩花丝巾在哪儿?”

  

  桌底的人手脚弯折着,难受得动了一下弄出声响,我又抬起腿揣出一脚用力将他踩住,脚底的触感不是衣服,感觉像是头发还有若隐若无的热气,我踩着他哪儿了?

  

  “彩花丝巾…不知道,不在我这儿吧.”以前那么多次也没被撞见过,今天真是走背运!心里不断念着爸爸快走,可他磨蹭了好半天还不离开.“真的不在我这儿,我拿她的丝巾做什么.”

  

  “可能是收衣服的时候混一起了,明天医院有个宴会,你妈急着要…你的衣服怎这么多?”

  

  “也没几件…啊!”这个疯子!竟然挠我脚底板!“啊,怎么办,忘记给舞蹈团的老师打电话问开课的时间了.”我急忙应变,掩饰那一声惊叫.

  

  “明天问吧,我还以为什么事,这么大的人还咋咋呼呼的.你看你床上乱七八糟扔的是什么.”说着爸爸走过来,整理起我杂乱的床.

  

  我几乎要休克过去,胸前紧紧贴在桌边,双腿伸进桌底用膝盖死死抵住里面的人.裸露的腿冻得微微发麻,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压根没注意搭上腿的温热…

  

  “爸你快出去啊,我还没穿好衣服,要冻死人了!”

  

  “还不赶快穿上.”

  

  “你出去!”

  

  “好,我出去.”

  

  听不到下楼的脚步声我才起身移开椅子,杨果慢慢地从桌底爬出来,被折腾得满脸通红,坐在地上把手脚活动了几下才站起身.

  

  “我回去了.”

  

  “嗯.”

  

  安东的事被突然的意外打断,惊魂未定的我们早将这事忘了.以后说起这事,可恶的色胚子贼笑着说虚竹和尚最快活的地方在公主家的冰窟,而他最快活的地方就在李唯雅家的桌底,真是不要脸的痞子,就该狠狠揣死他!

不要脸

杨果的姥姥一入冬身体就变差了,不知能不能熬过正月,几天后杨果一家人回老家陪她老人家过年,这样我也安心了。一边我在靠近安东,一边我又不愿把杨果让给龙娅莉,杨果走了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龙娅莉来纠缠他,这样我就可以把心思就放在安东身上。

  

  不是不唾弃自己,有时候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人,我居然变成了这种人!可是我无法不想安东,整天守在电话机旁等着他打来电话,我也无法容忍杨果对龙娅莉好,每听到别人说起他们的事一次就怨恨龙娅莉一分。我无耻我不要脸也好,我就是喜欢安东,我就是不要杨果喜欢别人…

  

  电话铃响了,是安东,昨天他说的今天这个时候打来。嘟一声,嘟嘟两声,嘟赌嘟三声,一定要等到第四声我才拿起电话,不能表现的太急切,拿起电话还要明知故问地说,请问你找谁。说话不能太多,他说三句我才回一句,也不能答应他的任何邀请,一来是怕妈妈发现二来不能降低自己的‘身价’轻易被他约到,前几回没有矜持坐上他的机车到餐厅和咖啡厅已经要不得了。

  

  寒假在与他隔日一次的电话中过去一大半,电话当然都是他打来的,他给了我他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不过我一次也没有打过。每次的电话都是我挂断的,有时是因为爸妈在家的关系,有时是找一个明显不是借口的借口结束谈话,期间他四次约我见面或是出门玩儿都被我拒绝了。

  

  本是对他心心念念,可又若即若离、冷冷淡淡。令他抓不住得不到他才会更为迷恋,这些伎俩不用学我就会,而我也有这样的条件资本,即使是对他。想来那时候还真有自信。

  

  舞蹈团开始行课,我又要与龙娅莉见面。老实说认识了解她之后发觉她的人还不算坏,虽然打扮妖里妖气、个性张扬自大,可对人却很诚恳,也不把别人讲她的闲话放心上,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会义不容辞,像是教舞蹈班的同学难度动作那样。如果她不缠着杨果,我想我不会讨厌她我们会是真正的朋友,她对我,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下舞蹈课后我不急着坐车回家,慢慢在街上走着,因为安东昨天说过会来接我下课,我回他了一句‘不用’,他会来吗…

  

  “喂!”

  

  背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是龙娅莉,“吓死我了。”

  

  她朝我贼笑两声,鬼头鬼脑地说:“心神不宁的,在想谁啊?”

  

  “什么想谁啊…我哪里心神不宁了。”我是心神不宁,确实也是在想谁,可她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你和冬瓜今天打算去哪儿,我反正没事,跟着当一当电灯泡行不行?”

  

  我诧异地看着她,差点忘记他们是认识的!

  

  “别脸红了,这事我是早就知道的。”她拍着我的肩从左边绕到右边,笑得眉飞色舞,“说起来我可是你们的红娘啊,如果不是我把你的照片给他看了,他怎么会发现有你李唯雅这个人。”

  

  “你把我的照片给他看?为什么?你哪来的照片?”我抓住她的胳膊问,直觉得她不怀好意。

  

  她甩开我的手,被我质问得有些不高兴,“紧张什么,不就是我和你还有杨果郊游时候拍的,我随便给他看看,他问照片上的你是谁,我就给他说了。那次见过你以后又找我问过不少有关你的事,我想他对你有意思那就好心告诉他喽,还有…嗯…你家的电话也是我告诉他的,你不会生气吧?”

  

  “我和他不是那样的…你别乱说…”尤其不能对杨果讲!

  

  “是,我不会乱说的。”转头她又扬起笑脸说:“你对人家没意思,人家他可不是。据我所知这是冬瓜第一次主动追人,以前都是那些女的倒追着他跑,他还不看一眼,你是他第一个追的女生哟。”

  

  “我都说了不是!”我气急败坏地申辩。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何况他确实没有说过追我之类的话,只要没有说破就不是,我可不想表现得自作多情。

  

  “唯雅。”

  

  听到喊声朝街对面看去,在人群中很容易就找到鹤立鸡群的高个人。人行横道的红灯还没便绿他就闯了过来。今天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头发比一个月前长,左边的刘海遮了些眼睛,他伸手拨了两下,动作潇洒迷人,已有不少女生朝这边行注目礼。

  

  他先对我抿嘴笑了一笑,然后向龙娅莉打招呼,“龙妹妹你也在啊。”龙妹妹是许多人对龙娅莉的称呼,并不是安东刻意的亲昵。

  

  “好久不见,冬瓜哥哥,来找我们唯雅?”龙娅莉边说边调皮地冲他挤眉弄眼,靠在我耳边小声说:“我才想起约了杨果,不当电灯泡了,拜拜。”说完她又跳又蹦地跑开了,还不忘回头叫‘冬瓜哥哥加油’。

  

  “等我啊!”我快步跟上她,不想在这里和他说话,附近有很多舞蹈团的同学。

  

  他长脚迈出两步挡在我面前,“二十六天不见,小公主还好吗?”

  

  二十六天?上一回见面是期末考的时候,到现在大概有一个月,到底是不是二十六天我没有算过。

  

  “我说是二十七天。”我撇着嘴巴说。

  

  他摇头笑着,忽然伸手拿过我的背包说:“那我现在能不能送二十七天没见过面的小公主回家呢……”

  ※

  “嗯,我会来的。”

  

  放下电话上楼换上一套薄薄的春装套裙,准备去付安东的约,既然是他的生日就理所当然地要去,若即若离也该有限度,现在该是‘即’的时候。

  

  “唯雅上哪儿去,过来我有话说。”妈妈一脸严肃地叫住我。

  

  新学期、初中二年级下期开始,成绩下滑再加上我的一些变化,妈妈不再放任我住校舍,要求我搬回家来。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就能赶得急上课,晚上她和爸爸会轮流到舞蹈团接我回家。我强烈的反对惹来她一顿痛骂。

  

  “住学校没人管,好让你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是不是,不愿意搬回家你就永远别给我回来!”

  

  我又一次负气跑出家门。妈妈的话是告戒我不要学别的坏女生那样‘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而不是发现了我和安东来往,她不可能发现的。搬回家住六点起床我不怕,可是这样一来我几乎就没有和安东见面的机会…

  

  在院门口遇上骑车回来的杨果,我越过他出了门没有理睬,他调转车头返身截住我。

  

  “李唯雅,你跑什么…你哭了?”

  

  “让开。”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从自行车座上推了下来。

  

  “哎。”他很无奈地叹了一声,“走吧,牛肉面、拉面、粉条,我都请你吃。”

  

  “我叫你走开!”我狠狠瞪他一眼,饶开他的车朝街口跑去。

  

  这事我不太记得,可杨果一直记得很清楚,他说这是我第一回拒绝他的‘牛肉面’,万万想不到谗嘴猫会转了性。

  

  街口等待的人不只有安东,还有龙娅莉和六七个穿着气派的男女,街边的两辆轿车应该是他们开来的。一见到我龙娅莉马上问我杨果是不是回家去了。旁边的几人跟着说,那小子太不给东哥面子,请他喝这生日酒是抬举他了。

  

  “杨果回去了吗?”龙娅莉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问。

  

  “回去了,怎么回事?”我看向一伙人问。

  

  “我们刚才在这儿遇上他,安东叫他一块去庆祝生日,他一句不搭理就骑车走了。”咳嗽了一声她又说:“我看他的样子很不高兴,是不是又和他爸爸吵架了?”

  

  “我不知道。”又吵架?之前吵过吗,我怎么不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嗯…我去找他!”她咬了一下嘴唇,回头高声说:“冬瓜哥哥,我就不去了,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一边回头喊着一边朝四合院跑去。

  

  我被安东请上轿车,望着龙娅莉的背影心里已经没了早些时候的雀跃,只感到沉沉的凉凉的。也许是刚才被妈妈骂了一顿,也许是还在为从校舍搬回家的事不开心,也许是…

  

  杨果,你已经和龙娅莉好成这样了吗?

  

  “眼睛怎么红红的?”

  

  “没有…”

  

  我这样和安东来往不可能瞒得住他,瞒不住就瞒不住吧,知道了更好,反正他也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在乎,他不是有龙娅莉了么…

各有各的…

星期天早上我买豆浆油条回来,在院子门口遇上了骑车出门的杨果。我叫住他,近乎讨好地问他吃不吃油条,他淡淡回我一句‘不吃’。

  

  “一大早要上哪儿去?”

  

  他耸耸肩,有些不耐烦地说:“娅莉说他们家附近开了一家鸡汤馄饨店,约好了今天去尝尝。我走了。”

  

  说完他把车头一提从我身边擦过,车后座撞到了我刚才要给他吃的油条。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这样对我。

  

  上星期进行了期中考,转眼从学校搬过家住已经过去半个学期,两个月里我和他照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这学期他一次也没有到学校找过我,我早上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平时根本和他见不了一面。周末他很少待在家,我所知道的很多时候是与龙娅莉在一起的,从前他们要上哪儿他总不忘约上我,而且非拉着我去不可。

  

  最终还是逃不掉这种结果,他‘贪新鲜’和龙娅莉好上了。可是我有什么资格数他的不是,先不说我心里有了一个叫安东的人,就算没有这个人我又拿什么身份去阻止他和龙娅莉相好,他的女朋友?不会,我不会做他的女朋友,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最近我常在想,杨果对我是什么感觉呢?以前只想着我对他是怎样的感情,反之从来没去想过。他对我好,是像亲密无间的朋友的好,他说喜欢我…不对,他没有这样说过,他只勉勉强强说过我长得好看,只结结巴巴暗示想和我成一对儿。可是这已经是从前的事,龙娅莉出现的从前…

  

  原来,他对我也是‘青梅竹马’,不是男女的喜欢,不是爱情。也许龙娅莉才是他真正的公主,正如安东于我。我像是失去了一样最最珍贵、最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所以我不愿意这么去想。

  ※

  每天辛苦地早出晚归,妈妈心疼却也心安,这样一来我再没有时间去学坏,但她不知道她的女儿还是‘学坏了’。

  

  两个月里安东每天中午都会到学校接我去吃午饭,有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有时和他的朋友一起,这是我们唯一能见面的机会。

  

  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得疼我入心,从不间断的一件件小礼物,天气稍有变化就嘘寒问暖,我一有病痛他就忧心得像天塌似的。他是抽烟的人却说怕我吸二手烟给戒了,也不让朋友在我面前抽,吃饭的时候如果朋友硬要我喝酒他还会翻脸,我在的时候绝对禁止朋友讲不健康的话题。他的朋友一提到我,说的是‘安东的小公主’或是‘冬瓜的小宝贝’。

  

  尽管如此,安东从来没有提过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按他的话说是怕吓着我,万一不成吓跑了他的小公主他找谁哭去。如果不去想杨果,我想我是快乐幸福的。

  

  我对舞蹈的热忱远不及龙娅莉,她学习不好又爱与学校外的人伙着玩,逃学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可舞蹈课她从没缺席过,她的课外时间一大半是练舞另一小半才是玩儿,练舞的时候不论外面有什么诱惑她都不为所动,那一群狐朋狗友都知道她这时候是不能打扰的。她说父母离婚她有一点是恨爸爸的,那就是她再不能在香港接受高水准的舞蹈教育。因为舞蹈才使得她和那些混混女生不一样。

  

  “累死了,让我躺躺。”舞蹈课课间休息,她拉过我的腿枕着不断地打哈欠。

  

  我笑她,“昨晚捉老鼠了吗?”

  

  “都怪杨果啦,昨天下午非拉着我去看电影,耽误了我温习那段‘冰山之焰’,害得我回来练习到十二点才睡,还被奶奶说音乐吵着她了。”

  

  冰山之焰?又是她自编自创的东西吧。“你们看的什么电影?”原来昨天他回来晚了被爸妈骂,是看电影去了。

  

  “叫什么,第一次初恋,好象是这名字。”

  

  什么怪名字,初恋不就是第一次么,难道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还不错,你可以和安东一块儿去看,里面有一个场景特浪漫,漫天的蒲公英……”

  

  不知不觉中她已将她和杨果、我和安东当作两对儿,在我面前的话题不是摆谈她和杨果做了什么玩儿了什么就是戏谑我和安东。我讨厌她说起杨果时候甜蜜得意的样子却又想听她说他们的事。

  

  他们所做的,是我们曾经做过的吗,不一样吧,他们又不是小孩子。

  ※

  我和安东频繁地来往,知道我俩事儿的人不算少。我越来越胆大,起先还怕传入爸妈耳中,一段时间过去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安了心。只要我在学校的成绩名列前茅他们就不会怀疑什么,也不会有人跑去向他们告状,就算有他们也会认为是别人在诋毁,他们大概做梦也不相信自己出类拔萃的女儿会有这包天的胆,和一个长我五岁、没念书的男人纠缠在一块儿。

  

  我最初和安东接触,龙娅莉就没有守口,有她在旁,杨果每天都会听到‘天气预报’,其中还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我不知道,我也没敢想他是因此而疏远我亲近她。对手是龙娅莉,我没有自信这么想。

  

  知道是一回事,可如果有一天他亲眼看见…

  

  “哟,龙妹妹,和‘过儿’一起夜市啊。”

  

  “栗子哥,冬瓜哥哥。”龙娅莉甜甜地喊着。

  

  “哟,栗子哥,和新嫂子一起夜市啊。”杨果学着他的口气说。

  

  “这就是‘杨过’?”安东假装不认识面前的人。

  

  龙娅莉碰了碰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杨过。”

  

  叫‘栗子’的人放开他搂抱的女生,朝我和安东看过来,笑得很不正经,“陪人家两口子溜达溜达呗。”

  

  他胡说什么!我舞蹈课刚结束,爸妈要加班叫我自己一个人坐出租车回去,一分钟前我才和他们碰了面!还有,安东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搂着我的肩!

  

  杨果‘哦’了一声,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又回到其他人身上。我使劲想要挣脱安东的手,可他却变本加厉地把我搂得更紧。

  

  “一块儿去喝两杯?”栗子指着旁边的啤酒屋问。

  

  “你们不是刚出来吗?”他张狂地笑了两声说,“我怕两三下就把栗子哥放倒,在新嫂子面前丢了脸就不好了,下回吧。”说完他就和龙娅莉朝前面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走了没几步回头看着我问:“李唯雅,顺路,要不要一起回去?”

  

  “好!”我用力推开安东跑向他们。

  

  三人乘一辆车,车先送龙娅莉回家才饶回四合院,兜了一个大圈子比叫两辆车还多花了几块钱,不过人家有钱的主儿愿意。

  

  “下车,到了。”

  

  我被他蛮横地拉出车,下车才发现还在街口,“还没到,怎么…”

  

  话没说完我已经摔在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很快渗出血来,左边膝盖被尖锐的石子扎得好痛…

祸起

 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把我摔出去,太大的力道使我整个人扑在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很快渗出血来,左腿膝盖被尖锐的石子扎得好痛。

  

  “你居然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我没有…”我试了两次才撑起身,瘸着脚跨出两步躲到树背后,怕他再动手,“我和龙娅莉一起的,才下舞蹈课,怎么可能和他们一块儿进啤酒屋,我是在门口…”

  

  “今天没有,以前呢?你敢说你不认识那些人,你敢说你今天是第一次和他们勾搭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李唯雅,你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打了个寒颤,他的样子像是要杀了我。

  

  “我警告你,你敢再和他们那一群人干些不要脸的事,别怪我把这事告诉你爸妈!”

  

  “你够了!”我豁出去地大喊,“我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我什么都没做!就算做了也不关你的事,你凭什么管我!”

  

  “好,不关我的事是吗?”

  

  “不关你的事。”我咬着牙重复一遍。

  

  “李唯雅,这是你说的,既然不关我的事那我也不用替你瞒着,明天我就告诉所有的人,李唯雅和一个老男人搞上了!”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吼的,两个经过的路人被吓得跑开了。

  

  “随便你。”我冷着笑说,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四合院。笃定他不会这么做,如果要说他早就说了,不会等到现在才来警告我。

  

  我没整理衣服就进了家门,想不到爸妈已经下班回来,我的样子吓坏了他们,以为我头一回坐出租车就遇上了不好的事。我撒谎说在街口遇上一群混混打架闹事,无辜被波及了,他们不疑有他,那样的事确实常发生。

  

  “我们是不是也该搬地方了,这里很快要拆除,住不了多久的。”

  

  洗过澡出来听见他们在商量事情,好象是关于搬家的,城市改建南城的一大片旧楼旧屋都要拆迁。

  

  爸爸熄了烟,摇头说:“还早,再等半年吧,医院分的那套房子我们不能要,要了就走不了了。”

  

  “走哪儿去?”我插嘴问。

  

  “没你的事,过来上药。”妈妈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叮嘱我以后看见混混打架要绕得远远的,还说如果那些人是她的儿女,她宁愿弄死了去挨枪子儿,省得祸害人。“你可给我注意点,千万不准和学校里的这种人来往。”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莫名其妙。”我心虚地低下头,盯着互踩的脚趾。

  

  “我是给你提个醒…好了,这几天别沾水。”

  

  “干什么…”怎么这样看我?

  

  “一声不吭的,不疼吗?”

  

  我看着贴上药膏的膝盖,动了动疼得麻木的手,“不疼…”

  

  不疼,一点也不疼!

  ※

  这事以后的半个月我都没有搭理安东,气他约着‘栗子’那样的人和我来往,更气他故意在杨果面前搂我的肩。

  

  我知道他不是在正经工作,从前也不在乎他是混混一样的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生不都这样么。也许是因为杨果的警告,也许是妈妈的提醒,我竟开始对他的‘坏’介意起来。约我吃饭我好几次都借口推脱掉,电话粥的次数也少了。他感觉出我的冷淡,为了‘挽回’我的心送给我一分非常贵重的礼物。

  

  “我不要!”传呼机,那得多贵啊!

  

  他拉起我的手强行塞给我,“这可不是送给你的,只是借给你用,让我每时每刻都能找到我的小公主,让她知道我每分每秒都在想她。”

  

  漂亮的紫色传呼机,还是中文的,和爸爸的同一个牌子,值两三千块。这么贵重的心意确实挽回了我的心,是拿人手短也是贪慕虚荣,很快我就和他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从前和安东在一起总觉得心虚害怕,被杨果那么一摔被他骂和男人搞在一起,我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不再拒绝安东的邀请,去了好几次一些不该去的场合,像是啤酒屋还有歌舞厅。可并没有发生不好的事,安东仍然以王子的姿态在身边保护着我。

  

  至于和杨果,形同陌路,直到这一天。

  

  六一儿童节这天学校放假,安东说十五岁前还算儿童,要为我庆祝最后一个节日,约我到郊区的山顶看日出。我当然不会答应他,半夜四点和他出门?我还不想被妈妈打死。他却是铁了心要拉着我去,威胁说四点准时来敲我家的门,果然,三点五十五分传呼机响起,三点五十八分打开家门他已站在了外面。

  

  看完日出回家已经是早上八点,心里没感觉一丝浪漫或是愉快,只有被强迫的怒火。爸妈夜里不会进我的卧房,告诉他们我吃早餐去了应该能瞒过去。想好说词走进四合院,在门口遇见了杨果,不,是他在等我,他已经靠在门口的树下等了我四个小时。

  

  “去哪儿了?”他冷冷地问。

  

  “吃早餐。”

  

  “请问哪一家会在半夜三更卖早餐,李唯雅,你真是好样的,我是小看你了。”说完他就转身回自己家的屋。

  

  “你看见了?!”我追上去拉住他,哀求着,“果果,你千万别对我妈讲,我只是去…”

  

  他甩掉我的手,伸了一个大大懒腰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睡觉。”

  

  “果果…”

  

  我在他心里有多不堪呢?

  ※

  没有事。爸爸上班去了,妈妈甚至没有问我一句,只在离家前交代我看好家门,我告诉她下午要和同学一块儿去看电影,她想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杨果是不会说的,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当我看完电影回来的时候…

  

  “滚出去!你还有脸回来!”

  

  我刚进屋就被妈妈推着拽着到了院子里。

  

  “妈…”还没喊出声两个响亮的巴掌就打上了脸。

  

  “唯雅妈,你怎么打孩子!”

  

  院子里立刻沸腾起来,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有的在观望有的走上来劝阻妈妈。

  

  “我就是要打死她!”她扬起手还想再打我的脸,被刘奶奶挡住没打着马上脱下拖鞋向我砸来。

  

  “唯雅快走!”刘奶奶喊着。

  

  “她敢,我打断她的腿!”

  

  几位阿姨也上来挡在我跟前,“唯雅做错了什么,你这样打她?”

  

  妈妈伸手指着我的鼻子问:“你说,是你自己还是有人带你去的,那种龌龊的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我已是惊惧得说不全一句话。

  

  “歌舞厅!张阿姨家附近的歌舞厅,你到底去过没有!”

  

  “我只是进去看了一下,马上就…啊!”拖鞋打在我的眼角,眼前黑了一瞬,被妈妈的狂暴吓着我放声哭出声来。

  

  “孩子不听话我教育她,大家就别管了。”她说出这样的话还有谁愿意自讨没趣,刘奶奶和几个阿姨马上拉着脸走开。

  

  拖鞋拍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第二下正要落下时我被人抱在了怀里。

  

  “阿姨,是我带她去的,我们只是好奇进去看看,没干其他的事。”

  

  他双臂紧紧收拢把我的脑袋护得密不透风,背对着妈妈挡住她的挥打,任她怎么拉扯就是不松手.

杨果搬走了

杨果护着我,妈妈更加愤怒,拉扯变成了锤打。

  

  “你带她去的?你当烂人还要拉着她!”

  

  “你干什么,打我儿子!”杨果的妈妈气势汹汹地从屋里冲出来,杨叔叔紧跟在后面。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哭喊着叫杨果放手,他却充耳不闻,死死抱住我不断地喊着‘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他的爸妈本要对妈妈发难,可见他这样子都转来拉拽他。

  

  三个大人毫不留情地对我们拖拉锤打,我的一缕头发不知道被谁抓住,叫喊声中耳边仍能听到发丝断裂的声音。惊吓和恐惧早已超过了我的承载,我连哭也哭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杨果,惊涛骇浪中抱住我唯一的一块救命浮木。

  

  “你们打我好了,别打她,别碰她!”他终于松开了一只手,抡起拳头朝三个人挥打过去。

  

  “你反了你!翅膀硬了,敢打你老子!”

  

  杨叔叔怒不可遏地吼着,我听到了他抽皮带的声音。杨果趁打开了他们,拉着我跌走几步到了院中央的大梧桐树下,全身护住我抵着粗壮的树干。杨叔叔的皮带即刻抽过来,打在他的背上发出惊耳的嘭嘭声,他只闷喊了一声就咬牙忍住不出声,下巴压在我头顶钻得生疼。

  

  “果果!果果!”

  

  皮带抽了一下又一下,我冲破喉咙凄厉地叫起来,双手挣脱他的钳制穿过他的腋下伸出去抓那抽打的皮带。

  

  “啊———!”

  

  可怎能抓得住,手背不过挨了一记就觉得痛不欲生。他飞快拉回我的手藏在胸前,更用力地将我压在树干上,轻声说:“唯雅别动,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起被他们打死也好…

  

  后来的事,不太记得,只记得两个妈妈慌了,只记得院子里的男人们把杨叔叔架走了,只记得杨果抱着我摔到了地上,只记得他快死了…

  

  就是这一次,我的爱人第一次为我‘死’。

  ※

  闻讯赶回家的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后向医院请了假在家里陪了我三天。三天后我走出家门杨果的家已空无一人,敞开大门的屋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院子里的小孩告诉我‘果果哥哥家已经搬走了,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龙娅莉说其实他们家早准备好要搬的,只是杨果一直闹着不同意,还因此和杨叔叔吵了好几次。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是刚开学、安东生日那会儿。已经有五个月那么久,他竟然能闹过父母不搬走,不过他们家一向主张男人爷们儿做主,十五岁,他已长成男人爷们儿了么…

  

  七月一日,这一回我记住了他的生日,买了一个男生中流行的带着链子和小刀的钥匙扣,他总把钥匙弄丢,送给他正合适…我要怎么给他,去他的学校么,我不敢也没有脸再见他…

  

  娅莉,把这个拿给杨果好吗?

  这是什么,赔罪的还是谢礼啊?

  生日礼物。

  真的生日礼物?那我帮你带给他好了,你现在最好别和他见面…

  

  龙娅莉知道我害杨果差点被打死以后对我没了好脸色,提到杨果她就冷嘲热讽,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我和她的角色会调换,在杨果身边的人再不是我,连送生日礼物也要经她的手。可这些都是我自找的。

  ※

  又是一年暑假,传呼机捎来安东的一条消息,他说有工作要忙,大概会有两三个月见不到我,我回他一句‘知道了。’事情发生后这一个多月里我只和他见过一次,他拼命地说对不起,想要抱住我给我安慰。我躲开他的怀抱,告诉他暂时不要见面。他不是杨果,我不要他的拥抱。

  

  没有舞蹈课的时候我都待在静宁家,一本接一本地看她那一书架的‘爱情宝典’。看过之后我还是不懂,不懂什么是爱情。我曾经以为我是懂的,我和安东‘是’,与杨果‘不是’。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对安东像是浇熄的火炉,再没有从前的热度。

  

  静宁说我是被杨果所感动,所以才会迷失了自己,她说感动和感激不是爱情,她还说我对安东大概也不是爱情。如果不是爱情,是什么呢?

  

  “最初吸引你的是他‘王子的装束’,也激起了你这个校花小姐的征服心,让他那样的人对自己倾心有很大的成就感吧?”

  

  “我没有这么想…”什么叫王子的装束,什么叫激起了我的征服心…

  

  静宁打断我的话继续说:“到现在那个安东已经对你非常、非常倾心,所以你觉得腻厌了,对他没有感觉了。”

  

  “我说过我对他没有感觉了吗!”为什么要把我说得那么不堪!

  

  她噘了噘嘴说:“你也别怒羞成怒,我只是分析一下,每个人都有这种心理,得不到就当作宝,得到了就当作草,人之常情嘛。”

  

  静宁的话戳破了我最难堪的一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一面。那时候我总把她的话当作真理,她说我遇上我的王子就会明白我和杨果连半个爱情都不是,可她现在又说我和安东之间也不是,对谁都不是么…想来那时候年幼无知,才会去纠缠这没有答案的东西。爱情是什么,是一个黄毛丫头弄得清楚的吗?

  ※

  漫长的假期,偶尔我会想安东,大多时候想的是杨果。我想见他,想和他说说话,想问问他喜不喜欢我送的生日礼物,想看看他背上的伤好没好,想……

  

  “果果他们家啊,不就在…”

  

  晚饭过后听到院子里纳凉的阿姨们说起杨果的新家,我赶紧走出屋子,假意走过她们身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第二天没有舞蹈课,我早早起床告诉爸妈要与静宁去郊区玩,妈妈打电话向静宁证实了才同意我出门。我们没有去郊区,而是去了阿姨们说的那个地方,杨果的新家。

  

  从静宁的家坐公车十五分钟就到了,下了车我站在原地不敢迈出一步。静宁冲着面前漂亮的大楼感叹杨果家真有钱,然后拉着我往大门走去。

  

  “等等。”我甩开她的手,退后两步说:“我们就这么进去?”

  

  “对啊,要是被他的爸爸妈妈看到就糟糕了,你告诉我他家在哪一层楼几号,我帮你叫他出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还硬要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门口的值班室说:“好吧,我去问问那边的大爷。”

  

  “嗯!嗯!”我说出杨叔叔的名字,退到街边远远看着她走向大门,见她皱眉苦脸地走回来心马上沉了下去,“没问到?”

  

  她点头,“大爷说这里没这一家。”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在四楼三号,走吧。”

  

  “我就在这里等着…”

  

  “杨…”

  

  我捂住她的嘴,飞快拽起她的手越过面前的花台,跳到美发店的台阶上。玻璃门里,杨果和妈妈从身后走过,他双手提着几袋东西,有菜有肉还有水果。提着一堆东西也不老实,手不断地前后晃悠,一不小心晃出了两个青色的果子,被妈妈掐了一下胳膊,疼得他直跳脚…

  

  “唯雅放手,我去追他还来得及。”

  

  “不了,我们回去。”

  

  我偏开脸走在前面,不让静宁看到我湿了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见他一面,也成了奢侈的事。

我爱你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我成了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老师们每天耳提面命地要我们抓紧最后一年的时间,妈妈想要我停止舞蹈团的课专心于学习,我再三向她保证舞蹈课不会影响我的成绩。不算我偷偷去找的那一回,已有三个半月,我没有见过杨果一面。我盼望着他能偷偷给我电话,盼望着开学他能偷偷到学校来,可是都没有。想见他只有等到他来舞蹈团找龙娅莉的时候,所以我绝不能停下舞蹈课。

  

  可是这么久以来,他没有来过舞蹈团一次。我不懂,他不想见我么?他既然会那样护着我,既然会那样抱着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来见我?

  

  再见安东,我才发觉我好像将他遗忘了,就像以前全想着他一样这几个月里我的脑中全是杨果,和他分开这么久却没有太多的感觉。可也并不是没有感觉,有时还是会因他的潇洒俊帅怦然心动,因他的蜜语情话心花怒放,因别的女生投向他的爱慕眼光而虚荣满足,似乎仅此而已。

  

  他很忙,也因为之前的事,我和他的来往不再像往日频繁。他对我的‘好’有增无减,却没有换来我同等的回应。有时候我是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带我去歌舞厅,我和杨果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也许正如静宁说的,我对他是‘得到了’腻烦了,而从前对杨果也是这样的吧。对他,对杨果,是怎样的感情,已经不去想了。

  

  十五岁生日这天,周日,电话旁等了一天,有安东的,有静宁和几个同学的,却没有我期盼的那一个。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就算斗气冷战的时候也会打电话来说一声生日快乐。

  

  “吃饱了。”

  

  “蛋糕自己切吧,有急诊,我和你爸爸要赶去医院。”

  

  “嗯。”

  

  打开蛋糕盒子,鹅黄色的奶酪面上是红艳艳的字,唯雅生日快乐。只觉得这六个字刺眼得很,生日快乐?我一点也不快乐!

  

  拿着切刀泄愤似的一阵乱插,回过神来蛋糕已经面目全非,呆了两秒突然抓起桌上的一叠报纸将它包裹住,冲出家门一口气到了街口狠狠砸进垃圾桶子。回到家摔上门,背抵着门蹲下地,放声哭出来。

  

  杨果!杨果!永远不理你了!

  

  “哭什么…”

  

  屋里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我惊得一抖,抬起头来看清站在楼梯的人,目瞪口呆。哭声压过了其他声响,我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哭什么?”他又问了一次,和上一回一样,见我号啕大哭他有些手脚无措。

  

  我站起来飞快抹掉眼泪问:“你…你从后面的窗户爬进来的?梯子呢?”可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梯子?

  

  “我好几回都不用梯子了。”

  

  “是么…”我没有留意…

  

  沉默了一会儿,他取下背后的包拿出一样东西,“今天是你生日。”

  

  “嗯。”那东西是一条…两条银色的链子,每一条有一个戒指一样的指环吊坠,一大一小。

  

  他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将大圈儿的一条放在我的右手心,小圈儿的一条放在左手。

  

  “果果?”生日礼物么?为什么要有两条?

  

  他没有回答,坐进沙发埋下头不看我,“生日蛋糕呢,给我一块尝尝,我还没吃晚饭。”

  

  “没买蛋糕…你等等,我弄饭给…”

  

  话没说完就被他喝住,“不用了!”

  

  突如其来的怒气让我不知所措,握紧手中的链子呆呆站在原地。

  

  他也为自己的坏声气懊恼,轻声说:“我不饿。”

  

  “嗯。”我在一旁坐下,双手合拢把两条链子握在一起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像是要彻底躲开我的视线,我埋下头他就抬起头,把屋子环看一遍后喃喃地说:“变了不少…”

  

  除了爬窗上我的阁楼,正正当当地走大门他只来过家里两次,也都是小时候的事。第一次被妈妈撞见给了我一顿好骂,第二次又遇上了爸爸,他大叫倒霉说是以后再也不来了。至于他们家,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喝水吗…果果?!”

  

  他抓过我的双手,像刚才一样将两条银链分摊在我的手心,“我只给你一条。”说着将我的左手握上,看着右手边那一条大圈儿吊坠的说:“这个你可以还给我。”我把右手递出,却被他挡了回来,“也可以给安东,还可以给别的什么人。”

  

  我懂了他的意思,可又像是不懂。

  

  “本来想算了,可是想了很久还是想再问一次。”

  

  “再问一次?”再问一次什么…

  

  “是啊,以前问过一次,现在再问一次。”他松开我的手,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你…”

  

  别说下去!不要是现在,我还不知道!

  

  “不要脸。”他突然转了话。

  

  诶?突然骂人…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回答吗?”

  

  “不是的,果果,我不想…”

  

  “不想?”他苦笑着转开头,双手交握把指节握得咯吱着响,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是!”我不想还没有弄清楚就对他点头,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地对他点头!

  

  “如果是安东,你会答应吧?”

  

  是,如果是安东我会答应,不管是喜欢、迷恋也好像静宁说的想‘征服’他也好,为他昏了头的那段时间他只要开口我就会答应。

  

  我重新合拢双手把链子握在一起,“果果,两条我都收下,不会给安东和别人,你能等我…”

  

  “不等!你都收下我就当你给了他!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送你生日礼物,李唯雅。”

  

  他咬住下唇冷眼看着我,我逃避地转开头,将手中沉重的东西丢到茶桌上。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以为他会失望或是愤怒地离开,他却笑了,笑得像个痞子。

  

  “唯雅说说,你有多爱安东?”

  

  爱?我爱他?

  

  “他爱你吗?”

  

  爱?竟然说是‘爱’?

  

  “唯雅,我…爱你。”

  

  我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只有诧异,只觉得,可笑。他说的是‘爱’,不是‘喜欢’。他这是认真的,还是像别的男生那样随随便便的告白?我爱你,不该是经历了山盟海誓兴许之后才有资格说出口的吗?他居然这样轻易地说出了口,他懂什么叫爱、他知道爱是什么?这种不知道对多少女生说过的戏耍话,现在终于对我说了。

  ※

  我爱你,第二天我又听到了这三个字,从龙娅莉的口中。

  

  “你呢?”

  

  我什么?

  

  “我敢对他说‘我爱你’,你呢,李唯雅,你敢说吗?”

  

  我爱你,她说得那么神圣那么伟大,我是不是该被她感动了?

  

  “你不敢,所以你没有资格和我争他!”

  

  只有诧异,只觉得,可笑。

他的、我的报复

我爱你,杨果留下这三个字、留下两条银链子没等我回应就离开了。他为什么不像龙娅莉一样问我‘你呢’,用不着了吧。他是杨果,我的一颦一笑、皱皱眉歪歪嘴他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在他看来我回他的又是‘不要脸’。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送你生日礼物。’我一直在想他这一句话的意思,一天两天过去,一星期两星期过去,一个月两个月过去,我想我知道了。他离开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决绝。

  

  再见他之前是期待,期待他还挂念着李唯雅,期待他还记得李唯雅的生日,可现在我宁愿他彻彻底底地把我的生日忘掉,直到明年或者更以后的这一天,那时候我也许就能回答他的‘再问一次’。为什么一定要是现在,我已经说过不会银链给安东,为什么他就不能等我!

  

  我是李唯雅,他的一切再了解不过,他是男子汉爷们儿,说一是一,绝不更改,决绝就是决绝…老死不相往来…

  

  “你呀,又在发呆。”安东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唤回失神的我。

  

  我急忙撤回目光,避开他的再次碰触,“我到了。”对面就是公车站台。

  

  “真的不和我一块儿去?”他又问一次。

  

  我摇头,“妈妈在家等着我吃饭。”

  

  “那好吧。”说着他向不远处的一伙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再等一会儿。“回到家记得打我传呼机,你妈也真是的,不让住校舍,你看现在多晚。”

  

  “嗯。”我点点头准备过斑马线。

  

  “唯雅!”他突然转身扣住我的手腕,“没什么…我是问那是果子和龙妹妹吗?”他看着刚才的我注视的方向问。

  

  “不知道,没看清。”

  

  “和他们怎么了,闹矛盾了?要不要我找他们…”

  

  我好笑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和他们能怎么,快别拉着我,车要来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放开手,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最近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在学校压力大?”

  

  “没有…”

  

  “安冬瓜!我问候你老母,我说你小子有完没完!快点!”一伙人高声骂着。

  

  “小心点。”

  

  他嘱咐我一声后快步跑向一伙人,扑上去就给那叫骂的人几个结实的拳头。那人抱头求饶,不停地说他错了,不该在‘小嫂子’面前粗口。

  

  安东…即使后来是那样,这个男人也许也是曾经喜欢过我的。

  ※

  这次以后直到寒假开始我再没见到安东,倒是静宁说她在火车站见过他一回,说他和几个看来不好人的人在一起。静宁有些担心我,问我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底细。我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和他什么都不是。就如我和杨果,什么都不是。

  

  不想杨果和安东的日子我拼命地念书,从前只用了五分功,现在用了十二分,谁还能拼得过我。期末考我重新回到了第一的宝座,把后面的人甩远远的。妈妈笑得合不上嘴,说这就对了,说她的唯雅将来一定能出国做女博士。是啊,我是要做女博士的人就该好好念书,那些情情爱爱在于我只能是可笑的东西,无知幼稚的我负载不起。

  

  时间晃眼而过,当龙娅莉突然出现在四合院邀我去赴安东的生日宴时,我才惊觉原来我和安东已经认识已有一年了。为了约我出去她告诉妈妈是她的生日,请同学们一起去家里玩。

  

  “阿姨放心吧,我保证唯雅一根头发都不掉,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她调皮地说着。

  

  妈妈笑着点头,“阿姨没听唯雅说起所以没有准备,娅莉下回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补上。”

  

  “好的,一定来。”

  

  出了院子我和她同时收起笑脸,偏开头不看对方远远分开走着。

  

  上了出租车我打破沉静问:“安东回来了么?”

  

  “没回来是谁叫我来的?”说着她扬起手中的五十块钱,“这是他给的打车的钱,拿去。”

  

  我转开身,“你拿着。”

  

  车开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餐厅,随迎宾小姐走上二楼的包厢,打开门里面是一片沸腾。四五张大圆桌坐着几十个人,不同上一次都是年长的男女,大多是些年龄还在念书的男女生,一个个正拿着杯子瓶子相互逼酒。见我和龙娅莉进来屋里安静了两秒,然后是一片唏嘘叫闹。

  

  “小嫂子来了,迟到罚酒罚酒。”

  

  我隐下厌恶走向安东那一桌,龙娅莉则去了角落…杨果?!他也来了!

  

  龙娅莉走到他旁边,他忙起身为她拉开座椅,对上我的目光后很快转开,继续与其他人说笑。我在安东身边坐下,默默吃着他为我夹的菜,任旁边的人怎么起哄也不搭理。用余光隐约看见龙娅莉在喝酒,杨果一边劝着一边为她夹菜。周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我的头越来越晕,她突然一声尖声吼叫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也吓得我掉了筷子。

  

  她甩开杨果的手,举起杯子喊着,“别拦我,我只喝这一杯,喝完了我有话要说。”仰头喝下一整杯红酒,帅气地丢开杯子摇摇晃晃地走来中间,推开一个男生拉过他的座椅踩上去高高站着,用尽力气大喊,“杨果你听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包厢里寂静了半分钟后迸发出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叫好声,杨果马上过来拉下她将她往包厢外带。

  

  “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去。”

  

  她一个大力挣脱杨果,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大声说:“我没醉,我喝酒只是为了把话说出来,既然说了今天你就给我一个答复。杨果,你…你喜欢我吗,我能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们,包括我,我再也顾不得掩饰什么,目光急急朝他追去。他越过龙娅莉看进我的眼睛,我紧咬住嘴唇一眨不眨地锁住他,如果他敢!如果他敢!突然间他眼中的为难变成了怨恨,落在我的肩膀,安东的手扶上的肩膀。

  

  “求之不得。”

  

  心脏像被人狠抓了一下,疼得快要落下泪来。

  

  “龙妹妹好样的!”

  

  “果子艳福不浅啊,快快,今天至少要喝个三瓶五瓶才算够。”

  

  “等等,今天是冬瓜哥做寿,龙妹妹都做到这分儿上了,小嫂子你也该有所表示吧?”

  

  “对对对,不亲嘴也来啵儿一个脸吧。”

  

  “啵儿一个,啵儿一个!”

  

  这一次安东没有阻止他们,而是微笑着指了指脸,“当是生日礼…”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站上座椅,俯身,偏头,破皮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杨果,你会后悔的!

你活该

杨果你会后悔的!杨果我要你后悔!那一刻我着了魔地想着。想着想报复他,只要能报复他,我亲一亲安东又怎么样,只要能报复他!

  

  过后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安东的声音、龙娅莉的声音、汇集在耳边的嘈杂声让我头疼欲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脑袋清醒过来才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女生陪着我这一程,她们好心地向妈妈解释,说是我们几个女孩玩喷香槟才会弄得一身酒味。

  

  也许是闻多了酒气也会醉,上了阁楼一沾上床就睡了过去,什么也没想,之前的一切都像是不曾有过的事。死沉沉地睡了一晚,清早起来脑子里一片糨糊混沌不清,坐起身盯着被子上可爱的小猫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看到了杨果的脸,一切又全数回到脑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都是那四个字。

  

  “求之不得…”

  

  他说他求之不得,他对龙娅莉说他求之不得!他这也是在报复我吗,就像那一次和陈璐要好一样,因为我拒绝他所以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

  

  不是,他不是在报复。龙娅莉就如我一样了解他,她抓住了他的死穴。一个女生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声说‘爱’他说要做他的女朋友,他不可能拒绝、不会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不想让人事后骂她厚颜无耻,所以他会点头,无论这个女生是陈璐还是龙娅莉,这就是杨果。他不是在报复,陈璐和龙娅莉是不一样的,他不喜欢陈璐,可他也许是喜欢龙娅莉的…

  

  “唯雅!你怎么还在床上,七点了!”

  

  我扑进妈妈怀里,在她的衣服上蹭掉眼泪,“我头疼,可能感冒了。”

  

  “感冒了?我看看,是有一点烫,今天上午就在家休息吧,下午还是要去学校,现在可不能缺太多课。起床把药吃了,我去打电话向老师请假……”

  ※

  下午回学校,四中的‘小龙女’当众向‘杨过’告白求爱的事已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男生们嘴上笑话着,心里却把杨果羡慕得不得了。女生们则嘲讽龙娅莉,说都是‘老夫老妻’的人了她还这样做戏给别人看,分明是嫌平日出风头不够。

  

  已经不会有人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在他们眼里杨果和龙娅莉早已是公认的一对,我和杨果早已毫无关系,何况我还有一个更让女生眼红的‘对象’安东,我怎么会需要别人的同情。

  

  “吃吗?”静宁递来一袋话梅。

  

  我摇摇头推开,继续在笔记本上抄写课文。

  

  她伸手翻了翻笔记本前面抄写的几页,哼笑着说:“看你的样子像没事的人。”

  

  “我能有什么事?”我反问。我不喜欢她那似笑非笑的懒洋洋表情。

  

  静宁一直陪在我身边,上课时还与同桌换了座。按她说的她不是要安慰我,只是想贴身研究一下我此时的心情与感悟,为她的‘爱情宝典’再加注一笔。整个下午我没说一句话,不断地抄着写着,钢笔里的墨水用去了两管也到了放学的时间。临走的时候她问晚上有没有舞蹈课,我点头,她又问我要不要先到她家里吃饭,我摇头。

  

  等到同学都离开后她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我又惊又恨,以致后来与她冷战了很久。那样的话,她还真敢说。

  ※

  龙娅莉早早地等在舞蹈团大门口,见了我马上迎上来挡在面前。

  

  “我向老师请了假,走,去一个地方。”她昂起下巴命令着说。

  

  真好笑,她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我不看她一眼,绕道走上台阶。

  

  “你怕了?”她冷笑。

  

  “怕什么?”我也冷笑。

  

  “怕我。”

  

  怕你有三头六臂不成!盯着她化过妆的漂亮脸蛋,恨不得在上面狠狠划上两刀。而她似乎也和我想到一块儿了。

  

  “放心,我不会找人划烂你的脸的,谁敢啊,我可惹不起安东。”

  

  “去哪儿?”

  

  我跟着她上了一辆公车,车钱每人五毛,她投进一块。我从裤兜里掏出钱,没有五毛的也跟着丢进去一块。司机笑开了脸,说着‘原来你们不是一块儿的’。十多分钟后到了城南,我跟着她在大肆改建的旧市里穿街走巷,不时地被建筑工人呼喝‘快走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灯也亮了,终于到了她说的地方,一座桥?

  

  “这里…”我这才注意桥头四处是旱冰场、电玩店、台球室和歌厅,这就是大家口中的‘红灯区’,混混学生们云集的地方。

  

  她见我四处张望,嗤笑着说:“他们不会吃了你的,你连安冬瓜身边那些人都不怕还怕他们?”说着她抓住桥石栏上的灯柱,腾起身爬上石栏松开手高高站着。

  

  我吓得失口叫出声:“你快下来!”

  

  桥下的河距离桥面有二十多米,春冬季河水干涸,宽阔的河床现在只淌着一条小溪流,下面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

  

  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双臂展开在不到三十公分的石栏上走起来。我想将她拽下来,可又怕她挣扎失手把她给推了下去,只好悬着心紧跟在她身边以防万一。

  

  “这座桥是决斗桥。”她转头对我说,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决斗桥?桥头不是写着‘南城桥’吗?

  

  “如果双方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像是争‘徒弟’争女人这一类的,就会约着在这桥上决斗。”转过一个灯柱她接着说:“决斗不是单挑也不是群打,是两边派一个人在这桥栏上赛跑,谁先到对面谁就赢了。”

  

  “赛跑?!”我望着六七十米长的桥不可置信地喊着。

  

  她指着桥下说:“去年就有一个人掉下去,幸好是落水里,腿是摔断了不过命还在。”

  

  “你们疯了么…”

  

  “我刚转学到四中不久,有一个泼皮无赖缠着我,仗着在外面人多势众就逼我当他的女人,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的熊样!”她咬牙切齿地说,突然又笑起来,“杨果知道以后就约他到这里决斗,那个狗熊根本不敢用跑的,走到一半就吓得腿软,哈哈哈哈,想起他那快尿裤子的样子就笑死人了。”

  

  “他在这里和人赛跑…你是说真的…”他为了龙娅莉和人在这里玩命?他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不可能的!

  

  “千真万确!”她跳下石栏落在我面前,用力拍打了下我的肩,“所以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我不管他以前喜欢你、爱你爱到骨头里,从昨天开始他就是我一个人的,李唯雅你滚远点!”

  

  我被她的拍打激怒了,用力推了她一个踉跄,“什么你是他的他是你的,恶不恶心!”

  

  她没有还手,嘴角勾起嘲笑,“既然你觉得恶心就别再来招惹他,你这副样子,呵,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对你…算了,以前怎么样都算了,以后他的身边只会有我。我有他就够了,其他的去他妈的狗屁,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就去吧,通通都滚吧,我有杨果就够了。”

  

  到最后她脸上是深深的凄然,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十五岁女孩的脸上,只觉得害怕。

  

  “我要谢谢你,李唯雅,谢谢你把他让给了我。”

  

  她像个胜利的女王擦过我的肩踏着优雅的步子离开,我靠着背后冰冷的石栏想起了静宁的话…

  

  你很难受吧,可是,你活该。

冷眼旁观

那时候我曾很多次下决心‘永远不理杨果’,可又有哪一次做到了。报复杨果让他后悔,想来可笑又荒唐,我能做什么,要怎样报复怎么让他后悔?

  

  我惟一能使的手段不过是与安东做出‘亲密’的样子给他看,巧得很,自从安东的生日宴、龙娅莉告白以后,我和安东聚在一起他总是在场。差点忘了他也是和安东这样的人有关系的,不是还认了一个有头有脸的‘师父’么,人前人后有好些小兵小将叫他‘果子哥’。他以前从不与安东照面,一帮人混玩吃喝的时候只要有安东在他就不会露面,他不给‘冬瓜哥’面子是众所皆知的事。

  

  可是,他在乎吗?我跟着龙娅莉去过‘决斗桥’以后就已经心灰意冷。他杨果天生就是个大情圣,可以为了我被父母打得半死,也可以为了龙娅莉在桥上玩命,没准儿还会有一天为了别的女生拿刀与人追砍……我对他从来都不是一心一意,凭什么指望他对我情有独钟。

  

  但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仍是不死心不甘心!我不信我与安东在一起他会无动于衷。知道他每一回都会出现,安东的邀约我不再推脱拒绝,也幸好正遇爸爸和妈妈出差,每星期周六和周日的下午我都会准时到达安东说的地方,总会与他不期而遇,有时候是他与龙娅莉一块儿,有时是他独自一人。

  ※

  今天的地方是安东的一个朋友家,新修的楼屋漂亮又宽敞像栋小别墅,一伙人约着来是为了庆贺主人的乔迁之喜。七八个男女围着一桌玩‘大票子’的麻将,我远远坐在黑皮沙发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望着街上发着呆。

  

  新屋主人的女友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冲着我喊,“冬瓜,你这个小女朋友太安静了吧。”她把水果盘往麻将桌上一砸,不理会桌上人的叫骂走来拉起我,“啧啧啧,小女孩你这可不称职了,你看几个姐姐坐哪儿,你得坐这儿。”说着她强拉我到安东身边坐下。

  

  我被安东抽的烟呛了一口,咳嗽着要起身走开却被她按着肩膀动不了。安东正要说什么时她突然松开了手。

  

  “哟,果子来啦。”

  

  转头看去杨果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愤怒,随即堆起笑脸叫了声琴姐,然后一一向屋里的人问候。我收回跨出的脚在安东身边正身坐好,接过他递来的橘子剥皮去瓤再递回给他吃。亲密的样子,我也只能做到这分上。

  

  “果子,你爸又发了吧,这一批钢材少说也赚了这个数。”安东对面的男人边看牌边用手比了一个‘三’。

  

  “哪有那么多,又不是抢银行。”杨果躺进沙发里捏着茶几上的花生一颗颗抛起用嘴接住,然后连壳一起咬碎吞下。

  

  “老子上回约你去乐一乐,你说你快毕业了要好好念书,怎么,现在念完了毕业了?”

  

  他接连抛起几颗都没接着,索性抓一起把塞进嘴里,嚼得格外响亮,“快了,还有两个月毕业考试。”

  

  “那你小子还在混,不想念高中了?”

  

  他冷笑一声狂妄地说:“高中?我闭着眼也能考上,不信你问问这位美女是不是。”话说完一颗花生准确地打中我的后脑勺。

  

  男人转头看着我笑问:“小美女,你是他同学?”

  

  “不是。”我瞪了他一眼,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向都装着不认识我的吗?

  

  过后杨果没再和我搭腔,横躺在皮沙发里看电视,边看边骂难听的话,惹得‘长辈’们大吼闭嘴。我在安东身边忍住咳嗽掰着手指数他抽了多少口、多少支香烟,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面前抽烟的,想起他从前朝那些当我面抽烟的人挥拳头就觉得讽刺好笑,一不小心真的笑出了声。

  

  “无缘无故,笑什么?”

  

  他伸出夹着香烟的手来刮我鼻子,我忙偏头躲开,“我哪有笑…”

  

  “冬瓜,最近抽得厉害,是不是‘那个’抽上了?”左手边的男人问。

  

  对面的男人接口说,“那个?你是说加了料的那个?”

  

  “乱说什么!”他揣了两个男人一人一脚,看向我这边使了使眼色。

  

  ‘那个’是什么,加了料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他们没有必要防着我。

  ※

  庆贺就要喝酒,从前不论任何场合安东都会为我挡着那些硬拉我喝酒的人,可今天他却没有,事实上他已经醉成一摊烂泥,即使有心也无力。不知为了什么一屋的男女忽然把矛头指向我,说是要‘点杀’我,拒绝不了我只得逃,可还没拉开门就被两个女人抓住拽了回去。

  

  “喝,一定要喝!”

  

  我被逼到沙发的角落,看着举起酒杯酒瓶围住我的男女头一回感到这些人的可怕,我为什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

  

  “小女孩,平时最不懂事的就是你,今天不罚你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不喝!我懂不懂事关你们什么事!

  

  “喝吧喝吧,小美女,识时务为俊杰。”

  

  狗屁!什么识时务为俊杰,不懂意思就不要乱用!

  

  “敬酒不喝只能喝罚酒了哟。”

  

  不喝!不喝!你就打算这么看着吗,杨果!

  

  他无动于衷,真的是无动于衷,连看也不看我,靠在桌边晃着腿儿剥花生。泪水断线似的落下来,听到我的哽咽声他才‘抽空’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剥他的花生,“校花小姐,喝一杯死不了的。”

  

  眼泪登时卡在喉咙,堵住了气管,气出不来也进不去。等脑中反应过来我已抓过一个人的酒杯狠狠朝他砸出去,趁一帮男女惊愕的时候手撑着沙发背靠向后倒翻一个跟头,箭步冲向门口跑出了楼屋。

  ※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不断地跑,跑到喘不过气、跑到肚子抽搐、跑到腿再也迈不动一步,竟然回到了家,竟然还没有死!没有被车撞死、没有吐出肠子,也没有力气再哭了。

  

  用最后的气力打开家门,随着关门的震动摔在地上。昏沉中感觉到摔疼了脑袋,可却无力抬手去抚揉。不知道睡过去多久,被窜进鼻管的酒味吓得醒来。不行,一定要在爸妈回来以前洗掉!

  

  想着爸妈就快回来,扑爬着冲向阁楼拿换洗的衣服。麻痹的脚不听使唤,在楼梯上又摔了一次,这一摔把脑袋摔清醒了。不用怕的,爸妈不是出差去了吗,不用怕的,先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顾背后顶得痛仰躺在几阶楼梯上,刚闭上眼就听到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没给我害怕的时间门已被打开,我把钥匙留在了门锁上!

  

  进门来的人望了四周一眼,看见我以后呵呵笑了两声就栽了下去,倒在我刚才摔的地方。扑通一声,比我摔得还响亮。

  

  “果果…”

醒酒

“果果…”

  

  浓重的酒味从倒伏在地的人身上散发出充斥在整个屋子,惊呆的我回过神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拉扯他,“你出去,滚出去…果果!”我拉他翻过身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伸手抚上青白的脸颊,又湿又冷,再听呼吸声,缓慢沉重,这些症状…他喝了多少!

  

  “别拉我…难受…要死了…”他紧闭眼嚷叫着,用力挥打开我的手。

  

  “好,我不拉你。”拿两个靠枕垫在他背后让他侧躺着,起身准备去泡一杯浓茶却被他拉住了手。

  

  “你别气我…他们…我把他们全放趴了…一个一个…逼你喝的人全放趴下了…呵呵…我厉害吧…你别气我…你别不理我…”

  

  他的手掐我好痛!

  

  “不理我的是你…”

  

  “你为什么不听…他们不是好人…别再和他们…”

  

  “他们不是好人你就是了?你还不是和他们混在一起。”腿蹲得酸了,索性坐在地上。

  

  “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好奇怪,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着话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刚才的愤怒、伤心慢慢冲淡。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我和他不一样…我和安东不一样…”

  

  我握紧他的手,再次问:“哪里不一样?”

  

  他没再说话,寂静的屋里只听得到他一声声沉重堵塞的呼吸声,就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听见他轻声喊着。

  

  娅?雅?他叫的是谁?

  

  “我…你…”

  

  什么‘我你’,中间的那个字…我听不到。

  

  “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他突然发狠扯住我的衣领将我拽倒压在他的身上,“我就不行吗!我就不行吗!”头发被他抓在手里,后颈被他牢牢钳住,我不敢挣扎反抗,就怕被他拧下脑袋,醉酒的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你…所以你也必须对我…必须对我!”

  

  他爱我,所以我必须爱他,好蛮横的人。世界上唯一不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就是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份情,也因此它才显得那样珍贵而难拥有。可是这个叫杨果的蛮横小子不懂,也庆幸他不懂。

  

  隔着衣服我也能感觉出他异常冰冷的身体,心脏在耳边急速敲打着,覆在我后颈的手在微微发抖,再看他的眼睛,白色的灯光下是放大的黑色瞳孔。他不只是喝多了,是喝过了头酒精中毒!

  

  “果果快放开我,压着会不舒服的。”镇定!镇定!快回想起爸爸说的急救方法!

  

  “舒服…我舒服着啦…”他仍然紧抓着我不放。醉鬼!我的脖子和腿快要折了!

  

  “来的时候吐过东西没有?”

  

  “没有…我喝酒从来…从来不吐!怎么,你怕脏,怕我吐在你身上?是的…你怕脏…瞧你刚才对安东那样儿,离他十万八…八千里,就怕他弄脏了你漂亮的衣…呃嗯…”

  

  趁他叫闹放松之际,我用力掰开他的手挣脱了他的钳制。

  

  “你嫌他脏…他是你男人你都嫌脏…不是!他不是———!我才是!我才是!”

  

  “是,你才是,你才是。”我扶他坐起身,用肩头顶住他的腋窝吃力地将他沉重的身体架起来。

  

  他难受地干呕出声,口中喘气喊着,“别动我,我要死了,李唯雅你…没良心…想弄死我是不是…”

  

  “去厕所,吐过就不难受了。”

  

  “我不去!”他故意与我对着干,抓住沙发背靠使力把身体往下压,本就乏力的我轻易被压跪在地。“死了…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快跟我走,不然你真的要死了!”他到底喝了多少,不知道会喝死人么!

  

  “你…你哭…哭什么…走就走…去哪儿…你说去哪儿我就去…”

  

  我重新扶起他跌撞着到了浴室,让他伏在洗漱池然后到厨房拿来一杯温水和一支筷子。

  

  “果果张开嘴。”爸爸说的,用筷子压舌根引吐,“快张嘴。”

  

  “你干什么…想戳死我么…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他抢过筷子作势要往喉咙戳去。

  

  我死命抱住他的手哭喊起来,“疯子!你这个酒疯子!”

  

  “哭…你就知道哭…我不要你了…就知道哭…”

  

  我气地大吼,“谁要你要了!你给我站好!”

  

  我将他压在墙上伸手勾下他的头捏开他的嘴,想也不想就把手指伸进去。他激烈地挣扎起来对我又推又打可却没用多大的力,真是醉了么,居然还知道手下留情。两根手指捣搅了几下后他很快呕吐出来,打开水龙头冲掉池里的秽物再把水杯递给他让他喝下整杯水。

  

  “不喝…难受…你果然是想弄死我…”

  

  “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除非你…你说今后不再和安东…”

  

  “我说我说,今后我再也不和他来往,再也不见他!”只要他把水喝下去要我说什么都行。

  

  听见我说的话他抱起水杯傻笑两声,然后仰头一口气把水全倒进肚里。

  

  我拍拍他的胸脯,再次拉下他的脑袋捏开他的嘴,“果果再吐一次,再吐一次就不难受了。”

  

  “我不…”

  

  我才把手伸到他嘴边他就俯下身大吐起来,脏臭的秽物浇满了我整只手我竟还觉得高兴,拍着他的背让他顺畅地吐出胃里的东西。太好了,吐出来了!

  

  “笨蛋蠢猪!酒是会喝死人的,会喝死你的!”想着他刚才的样子压抑的恐惧终于爆发,我无力地跪坐下地埋头嘶声痛哭。

  

  吐出酒臭的东西他的酒也醒了一半,不再胡言乱语不再骂我‘就知道哭’,伏在洗漱池不断地冲洗脸。直到把上衣给弄湿透了他才停下,转身猛地拽起我的手将我提起来。

  

  “你现在不嫌脏了?”他拉高我沾着秽物的手冷声问着。

  

  我再也没有力气与他纠缠,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在烫人的热水下冲洗。见他头发也湿了随手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我拿件衣服给你换。”

  

  他丢开毛巾把手伸向我胸前,我以为他会对我动手急忙退后,可他只是拨了拨我的领子。我这才发现衬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扯掉了,已现出白色的内衣边。拉拢领口准备离开去换衣服,他却抢先一步抬腿把浴室的门踢上。

  

  “你爸妈不在家吧?”

  

  他在说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他疯了,他真的是疯了!

  

  抓起牙刷杯向他砸去,趁机扑向门可刚转开门锁他整个人就撞了过来。门被合上,我被撞得头晕目眩,胸前侵袭而来的冰凉让我的心脏停滞了一瞬。

  

  他扯开我的衬衣拧起,俯身用它狠狠地擦了两把脸,再把湿发在我胸前用力蹭了一蹭,然后放肆地大笑出声,“这样你就怕了?我告诉你,安东要对你做的绝对不止这些!”

  

  我像吓呆的麂子,只知道背抵门瑟缩颤抖,忘记要拉上衣服。

  

  半晌过后他将目光从我身上移走,懊恼地抓起水杯砸在墙角,“李唯雅,你从来都瞧不起我,以前是,现在是,从来都瞧不起我!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对?”

  

  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不是!没有!我根本没那么想过!”我怎么会那么想,如果我瞧不起他,那倒好了…

  

  “没那么想过…”他低声念了一句,抬起头仰起冷笑的脸,“你亲过安东几次?”

  

  “不关你的事…”

  

  “几次!有几次!”

  

  我被他暴戾的样子吓住怕他又对我…乖乖地回答,“一次,就他生日的那一次,你看到的…”

  

  “那一次亲的是脸。”他走近我,指着嘴唇说:“你说‘不是’‘没有’,亲一下这儿我就信。”

  

  “亲一下,就可以了?”我轻声问。

  

  他因我出乎意料的反应愣了一下,讪笑着说:“你别忘了,我这张嘴刚才吐了什…”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手扶着门把垫起脚贴上他冰冷乌紫的嘴唇,久久不分开。

  

  那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他说在此之前他已经准备要放弃我,彻彻底底地放弃。只因这一个吻,我挽回我的爱人。

我要和她决斗

李唯雅,你从来都瞧不起我,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对?

  

  好严重好冤枉的指控,为了证明自己‘无罪’,我一股脑热就亲了上去。

  

  那是我和杨果之间的第一个吻,是他的、也算是我的初吻。当然是初吻,我和安东的那个不算,吻,要亲嘴才算是。我从来不后悔做了那样‘不知廉耻’的事,即便以后被杨果那混蛋小子嘲笑我了很多年说我主动出击不输须眉。

  

  醒完酒我让他在楼下的沙发躺着,不时地打开阁楼的房门往下看,直到听见平稳的呼吸声才安心的合眼睡去。第二天星期一,早晨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了人,上学的时间也过了两个小时。打电话给老师请病假,不用刻意装就有了浓重的鼻音,真是感冒了。

  

  推开浴室的门被一片狼籍吓住,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怕得后背冒冷汗。如果爸妈昨天在家,如果左邻右舍看见听见,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

  在家呆坐了一整天,下午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打来,是龙娅莉,莫名其妙,竟惦记着我去不去上舞蹈课。不过经她这么提醒我倒想起来,老师说过今天的课程很重要,会排一些新的动作,任何人都不能缺席。

  

  放下电话穿戴整齐,空着肚子到了舞蹈团。心神恍惚,浑身乏力,老师所教授的东西我看在眼里却装不进心里,只是照着她的姿势胡乱画着葫芦,生气的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狠狠训了我一顿,舞蹈课结束后还要我单独留下擦洗练舞房的地板。

  

  “李唯雅。”

  

  龙娅莉换好衣服后去而复返,是来笑话我的吗,今天我可没有心情和力气与她较上。

  

  “麻烦脱掉鞋子。”我冷冷地说。

  

  她笑了笑依言脱下鞋子,走到我跟前拿起桶里的另一块抹布擦去她留下的鞋印。真够好心的,今天吹的什么风。

  

  “你会去吗?”

  

  “去哪儿?”

  

  “参加舞蹈团的暑期巡演,老师刚才讲的,你没听见吗?”

  

  “不去。”爸妈也不会让我去。

  

  “我想也是。”她站起身靠墙甩玩着手中的抹布,“听说去这一次会有三千多块,我不是你,爸妈都在大医院里工作,你不会稀罕这点钱的。我不想再向那个女人伸手要零用钱了。”那个女人,说的是她再婚的妈妈。

  

  三千多块,怎么会不稀罕,我们家可不是那么有钱的人。“那你就去吧。”我随口说。

  

  她双眼一亮,叫着,“你也认为我该去吗?可是我有些担心,巡演要去好几个城市,我和其他的人都不熟识。还有,不知道会不会被选上能不能做好…”

  

  我愕然,她这是在找我商量?为什么是我,我和她是这分上的关系吗?冷言冷语刚到嘴边就咽了下去,她如果能有个人商量就不会找上我了。

  

  “担心什么,老师会给你安排好的。不熟识就不熟识呗,反正只相处两个月,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先想想在那之前的升学考试。”

  

  “高中啊,我想去念专业的舞蹈学校…”她大概也觉得和我说这些不合适马上住了口,却不离开,盯着我擦地板好一会儿再次开口说,“你昨天又去了安东一伙人那儿是吗?”

  

  “去了。”不过那是最后一次,那伙人!

  

  “你怎么就不听人话!”她高声喊起来,“他们不是好东西,和街头的那些小混混不一样,你再和他们…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

  

  “哦。”我点点头,她倒挺关心我的。

  

  我的满不在乎惹恼了她,她把手中的抹布朝我扔来打在我脸上,哼笑着说:“你大概不知道吧,安东曾经追求过我,不过我没答应,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很难想象她会拒绝安东。

  

  “因为他曾经…”她压低声音,语带鄙夷地说:“暗示我和他…上床。”

  

  上床?!我手下一滑,整个人趴在了湿湿的地板上。

  

  “他们甚至在…算了,我也不和你多说。反正你记着,他们那种人是你招惹不起的。你赶紧和安东撇干净关系,别再和他往来了!”

  

  我坐起身拉过一旁的水桶用手搅动里面的脏水,水花越溅越高,最后浇在了我的脸上。“可以啊,你把杨果让给…还给我。”

  

  我在说什么…我…说出来了!

  

  她掩住嘴巴不敢相信我会说这样的话,吃惊的表情有些夸张、有些滑稽,可很快敛下,用最冰冷的语凋说:“还给你?你说得真好笑,真不要脸!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连和我争的资格都没有!”

  

  我撑着水桶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对上她冷厉的眼沉声问:“那你说要怎样才有资格?”

  

  她嘲讽地撇着嘴冷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墙壁后退两步,突然一个猛扎下地脚跟靠墙倒立起来,然后朝我挑衅地笑着。我暗叫糟糕,可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她身边跟着脸面朝地、脚板朝天,迎战。

  

  这一天滴水没沾又加上昨夜睡眠不足,刚才擦地板已经是浑身无力。我根本赢不了她!不过五分钟手就开始打颤,脑袋充血,眼前发黑。胃里一个抽搐我终于坚持不住,重重摔在了地板上,那样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她优雅地站起身,拍拍手昂起下巴得意地发出啧啧声,“我当你有多认真呢,下次放大话的时候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呃…我走了。”更难听的话就要出口,她似乎想起之前来找我的目的,尴尬地咬咬嘴唇大步跨出练舞房。

  

  一时起不了索性仰躺在地等着元气恢复,她说的对,下次要好好准备准备。饿晕了,果果,我想吃牛肉面…

  ※

  “李唯雅,你干什么,快还给我!”

  

  两天以后,睡得饱饱、吃得饱饱、勇气饱饱,舞蹈课下课后我抢了龙娅莉的手提袋跳上了去南城桥的公车。

  

  “你想…想干什么…快还我!”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抢过手提袋狠狠推了我一把,“你引我来这儿想干什么!难不成还想我和‘决斗’?”

  

  “你说对了。”

  

  南城桥,还有一个别名,决斗桥。旧桥上几乎没有路人,正好。就让自己疯狂一次吧,我要和她决斗!

  

  不理她惊诧的表情,我抓住桥栏上的灯柱跳上石栏,迎着河风高高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你怕了?”

  

  “你玩真的?”

  

  我看得出,她在害怕…

  

  “你怕了,那就认输好了。”龙娅莉正如李唯雅,字典里就没有‘认输’两个字,所以她一定会接受我的挑战。

  

  果不其然。

  

  “李唯雅,我就看看你的能耐!”她把手提袋扔在地上,大步跑到对面跳上石栏,大声喊着,“来吧。”

  

  我松开扶着灯柱的手,眼望前方用力跺了跺脚止住它的哆嗦。听着风声,当白色的石栏在我的眼里成了一条线的时候,我和龙娅莉不约而同地开始向前移动,在窄窄的石条上快步走起来。会不会摔死、淹死我没去想,想多了就会泄掉我饱饱的勇气就会退缩,余光瞟到那抹红快超越我时我不要命地跑了起来。

  

  那抹红被甩在了身后,桥下的河流映入了眼中,除了风声我还听到龙娅莉的叫喊声。

  

  “别跑了别跑了!你赢了!你赢了!”

  

  我赢了?我赢了…收住疾跑的脚步,扑向前方一米处的灯柱,身体险些抛了出去,又引得她一声尖叫。

  

  紧紧抓住灯柱,望着面前惊魂未定的她,轻声问:“这下我有资格…有资格和你争了吗?”

  

  “你狠!”

  

  直到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才跳下石栏,谢天谢地,电话亭就在身边。伸手在口袋摸了几次摸出电话卡,一手攀着东西一手按号码键,拨完最后一个数字重新坐回了地上…

  

  “你吓死我了!叫什么‘救命’,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接到电话赶来的静宁见我好好的坐在地上气得冲我大吼。

  “没事…我就是腿软…走不了…”

  

  “你还笑!我要和你绝交!”

  

  杨果等着吧,我们是不会‘绝交’的。

我要夺回他

阳光明媚的早晨,几只麻雀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喳喳叫。我穿上爸妈出差给我买回的新衣,一件嫩绿色的绒线连衣裙,束上粉色的发带套上白色的小皮靴,偷偷拿来妈妈的香水左喷喷右喷喷,全身都香喷喷后哼着歌带着风走出家门,行动!

  

  “打扮得这么漂亮上哪儿去?”

  

  跳跳蹦蹦刚出院门突然从大树背后闪出一个人,不正是不久之前败北的龙娅莉么,她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门口,难道又是来讲‘我没有资格与她争’之类的话?还是说,报仇来的?

  

  “有事吗?”我客气地问。

  

  她挑了下描得很漂亮的眉毛,哼声说:“我是来传口信的。”

  

  “什么口信?”

  

  “这东西是安东让我交给你的。”说着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礼物盒递到我手中,“他说这是为前些天的事道歉。”

  

  前些天的事?我倒给忘了,我被他们一伙逼着喝酒的事。

  

  “不拆开看看吗?可是一件不便宜的东西哟。”

  

  我把盒子递回给她,“你喜欢拿去好了。”

  

  她不屑地推开,拿出小镜子边照边说:“他打你传呼机你没回,所以让我来带话给你。他在常去的那家餐厅等着你一块儿用早餐,就现在。不过看你这样子,和他通过电话了吧,我真是白跑了一躺!”

  

  镜子猛地砸在我脚边,突然而来的发难令我又惊又怒不知所措,她这是要干什么,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你别以为我想多管闲事,只不过安东是经由我认识你的。我之前已经警告过你不止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如果以后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良心不安。”

  

  原来她以为我这是要去见安东。“那今天算是多管闲事吗?”既然良心过得去,怎么还会有这又一次的‘警告’。

  

  她踢开脚边的一块随镜片,狠狠地说:“你是故意的对吧,你知道每回到安东那儿去杨果总会跟着出现,小心翼翼地看着守着你,所以就算安东已经不上你的心你也要与他纠缠不清,为的是看杨果怎么为了你和他们拼命对不对!”

  

  “他是在看着守着我…”他不是与安东一伙人混成哥们儿了,而是为了看着守着我,是这样么…

  

  “你以前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现在这算什么!李唯雅,杨果是块大肥肉,要有人与你争着吃才香是不是!”

  

  我望着她因愤怒稍有扭曲的脸,心里有种难受的滋味。这个漂亮女孩是真心喜欢杨果的,她可以大声宣告‘她爱他’,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就同杨果之于我,可我呢,我能吗…

  

  我上前一步打开她的手提袋里,把礼物盒放进里面轻轻拍了拍说:“替我还给安东,不然你扔掉也行,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不清’。你说对了,杨果就是块大肥肉,要你和我争着吃才觉得香。你已经承认我有和你争的资格,现在是想反悔么,迟了!既然有本事做了他的女友,就没理由怕争不过我。”大放完厥词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离开,心里却没有感到一丝畅快,只有不甘心,不甘心她为什么可以而我就不行!

  

  在这之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说出这些话,我的骄傲不允许。同样,龙娅莉也是骄傲的。杨果大概永远不知道,就是这样两个女孩为了他抛开了所有的骄傲甚至上了决斗桥,当然也绝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梦里也会乐死。这个一心二意的家伙真的值得?那时候我没有想过,龙娅莉也没有,战斗打响时谁也没有工夫去计算,也许不值得,但那重要吗,重要的她不想失去他,而我要夺回他.

  ※

  忘掉不愉快的小插曲,依照原定计划到了目的地,能不能遇上他我不知道,难得的星期天他也许还赖在被窝里也许已经野到外面去了。没有勇气打给他电话,买了份早报垫着坐在树阴下小心避开落下的露珠,半个小时过去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仍然没有他的身影,看来我们不会心有灵犀…谁说的!

  

  “喂。”我抬起头对上那双惊讶的眼抿嘴笑着。

  

  他打着哈欠的大嘴好半天合不上,见了我用得着这么吃惊吗,还是说我穿着新裙子漂亮得令他目瞪口呆?我希望是后者。

  

  “干什么,兴师问罪来了?”一开口他就没有好口气。

  

  想起他醉酒时做的那些混帐事我红了脸,后知后觉地羞愤起来,正想骂他脑中忽然转了一转,低声说:“那天你喝醉闯进我家的事…被人看见了…我爸妈也…”

  

  他登时慌了手脚,叫着,“他们知道了?!”

  

  “嗯。”这下害怕了吧,我爸妈来兴师问罪你可就…

  

  “他们把你怎么了,打了你?!脖子上的…是他们打的?”

  

  脖子上的?我伸手摸了摸颈间的肿痕急忙摇头,“他们没打我…”怎好说我是因为昨晚戴着他送给我的那条镀金链子睡觉今早才长出这一道红痕,大概是金属过敏吧。

  

  “他们怎么打你的,还打哪儿了,你说啊!”他像是听不懂我的话,丢了自行车上前拉开我的衣领查看我‘被打’的伤处,我抵不过他的劲儿,领口被越拉越大。

  

  “我说了没有!”我抱住他的手狠狠咬下去,直到尝到了血的味道才松开牙齿。他简直是个混蛋!上回还没看够吗!

  

  “真的没被打?”他看也没看被我咬出血印的手,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似乎要把我看穿才甘心。

  

  鼻子不由得一阵酸涩,他就那么害怕我被打?“没有,我没被打,可是他们会打死你的。”

  

  他耸耸肩完全不当一回事,“也不看看我是谁,那么容易就被打死我还是杨果吗?走吧。”

  

  “走哪儿?”

  

  “还能是哪儿!我去和他们说清楚,不是你的事儿,是我醉了像疯狗一样闯进去。大不了让他们揍一顿,放心死不了的,你爸妈再狠还能狠过我爸?”

  

  笨蛋家伙,哪有自己上门找打的,这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

  

  “等等。”我捉住他的手,扬起笑脸,“果果,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先请我吃些东西,我虽然没挨打可已经饿了两天。”其实我想说饿了三天,不过夸张了一些,如果饿了三天我哪还有力气来到这儿,说一天嘛刺激又不太够,两天正合适。

  

  我灿烂的笑容看在他眼里是凄惨的苦笑,他果然如我想的一样暴跳大吼,“你妈真不是亲妈!你也真挺得住,前面那条街去。”

  

  我看着摔在地上的自行车,有气无力地说:“好象走不动了,没力气。”力气全用来咬人了。

  

  “上来。”

  

  “可是…”

  

  “我推你。”

  

  “嗯!”

失而复得

杨果不笨,他知道我在欺骗他,却由着我欺由着我骗,为的是我一起去吃那碗牛肉面。

  

  他望着前方慢慢推着车,我斜坐在后车座上鞋底和地面轻轻摩擦出声,心底涌起一种久违的甜蜜,慢慢地酝酿开来充满全身,止不住的笑意攀上了眉眼。像是感受到我莫名其妙的笑,他回过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拉了拉裙角,小声问:“我的裙子好看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脚下停了一秒又继续推车向前。我懊恼地垂下头拉扯裙角,笨蛋李唯雅,说这种无聊的话!

  

  “好看…”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声音轻得被风一吹而散,可是我还是听到了。

  

  我突然湿了眼,讨厌的风把沙土吹进了眼睛,“慢点走,果果。”

  

  “不是饿了吗?”

  

  “饿了也要慢点走。”我蛮横地说。

  

  他把脚步放得更慢,车轮转一圈的时间足够我看完他的侧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不知不觉中,眉更浓了,眼更小了,鼻更高了,唇更薄了。头一次发现,他也是好看的。或许没有安东那种夺目的俊帅,可每一条轮廓都凸现着别人所没有的刚毅和不羁,越看越会被他深深吸引,难怪有不少女生暗地里对他脸红。只是从前有我在他身边如今换作龙娅莉,无论哪一个都令她们却步。

  

  短短的一段路我们走了很久,快到餐厅时我飞快跳下车什么也不说就冲向马路对面的旧街巷子,丝毫不顾来往的车辆。杨果惊慌失措地喊着我的名字,立刻骑车追了上来。我在无人的巷子里撒腿奔跑,地上有不少丢弃的废物障碍,他骑车一时追不上我像只愤怒的狮子放声大吼。

  

  “李唯雅!你要去哪儿!”

  

  我回头给他一个鬼脸继续迈着大步往前跑。好久不曾这样了,从前他惹我生气我不理他的时候我们就这样你追我赶。当我和他一般高时他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追上我,那时我要稍稍地等他一会儿,等他高过我以后任我怎么拼命地跑都会被他追上。

  

  这一回我似乎跑岔了道,他还会追上来吗?

  

  “给我停下来!李唯雅!”

  

  停下来是吗?我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猛地停住脚转身迎上他。他登时刷白了脸,将车头用力提起拉向一边,连人带车一起摔在地上。不等我伸手去扶,他一脚揣开压身上的车,站起来左手抓住我的衣服将我拽到他面前,右手高高扬起。

  

  我昂起下巴噘起嘴望着他,一秒两秒过去,扬高的右手终究无力地放下。“你舍不得。”我得意地说。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半晌松开我的衣服转身就走,连自行车也不要了。我怎会放他走,箭步冲上去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放手!”

  

  不放!有本事就扯断我的手!

  

  他拉不开我干脆把双手抽出袖管,从外衣里挣拖出来,“你要就给你!”

  

  我丢掉外衣再次抓住他的衬衫,见他要解衬衫纽扣急忙改抓他的皮带,我就不信他还能把裤子脱了。

  

  “李唯雅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没见过你这么厚…”

  

  “你最好别说我厚脸皮、不要脸!”我愤恨地盯着他,咬住嘴唇极力压住哭音。做到这分上我还不是厚脸皮、不要脸么。我已经抛掉了我的自尊和骄傲,他要再敢这么说我…

  

  “唯雅…”他脸上的愤怒消失变成了无奈…还有心疼,轻轻掰开我的手,“好凉,冷吗?”说着捡地上的外衣披在我肩上。

  

  我双手抓着外衣蹲下地,嘴一瘪脸埋进手里委屈地哭起来,“你要打我,你居然要打我!”

  

  “我没有…那不是…不是没打吗,再说是你不要命…”

  

  他慌乱地围着我转圈道歉,透过指缝看着他挠头抓耳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他果然对我的哭最没辙。

  ※

  哭一旦起了兴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引人哭的伤心事原本只有一件,可是哭的时候就会由这一件想起另一件,一件又一件。想起他那一次将我推倒摔破了手心和膝盖,想起他答应做龙娅莉的男朋友,想起他冷眼看我被逼酒,还想起来他那一次护着我被打得昏厥,想起他爬上阁楼给我送鸡腿,想起他说‘我爱你’……

  

  肿了眼睛哑了声音我还在抽泣,不想哭的却是控制不了,最后精疲力尽靠着杨果的背随他去了郊区。所住的城市正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规划改建还没有蔓延到这里,很多地方还是老样子,像是我们小时候常去‘光顾’的那片橘子地。

  

  时至春天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散发着苦涩的香味。杨果曾嘲笑文学得不好,香味不能用苦涩来修饰。可我觉得它开始闻着就是苦涩的,再闻会闻到丝丝的甜意。苦涩的甜,甜的苦涩,奇怪的花奇怪的味道。

  

  “你真是饿疯了,这也能吃?这是花,还没长成橘子!”

  

  “它们在我肚子里会长成橘子的。”我又站起身摘了几朵放进嘴里。刚才哭得没力气,现在需要些东西补充能量。

  

  我们背对着背靠在橘子树下,我吃橘子花,他在玩地上的石子。

  

  透过密密的树叶望着点点蓝天,我低声说:“果果,你要向我道歉。”必须道歉!

  

  “对不…”

  

  “我不是说刚才的事,我是说那晚…你醉酒的那晚…”那是件越想越觉得耻辱、恐怖的事,他扯开了我的衣服想对我…“你是因为喝醉酒才会…那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你只是在吓唬我对不对?”我握紧手中的东西又羞于恼地追问。无论如何他一定不能是那种人,这样我才会…

  

  “我…”他的头几乎要扎进土里和橘子树一起生根,黝黑的脸泛出一片红就快渗出血来。他也知道羞耻么,刚才不还恶声恶气质问我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当…当然是醉了…所以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嗯。”我选择相信他。

  

  可是后来回想这事儿他的说辞又不一样。他叫着好险好险幸好他把持住了,我衣衫大敞竟然还敢亲他勾引他,如果不是他够君子的话早…我知道他在胡说,他是不会那么做的…呃…大概吧。

  

  “果果,如果我现在把这个给你,你还会不会要?”我摊开手,手中是吊着大圈儿的银链,握得太久手心里印上了一个圆圆的凹痕。

  

  这是他给的生日礼物,两条窜着指环吊坠的链子。小圈儿是属于我的,大圈儿可以给他也可以给安东和别的人。可是我要给他就得在生日那天给,他不会给我犹豫磨蹭的时间,正如他对我,从来不曾犹豫过。

  

  一缕阳光正好落在我的手心,银色有些刺眼。他看着银链又看着我,眼里平静无波。已经迟了?

  

  “因为龙娅莉?”我问。

  

  “因为娅莉?”他问。

  

  两个人异口同声,却都把对方的‘问’当成了‘答’。

  

  他推开我的手,脸上是淡淡的苦笑,“你不用再想赢她什么,至始至终赢的都是你。”

  

  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一心只想知道,“她已经代替我了?”

  

  “她是她,你是你,没有谁能代替谁。”

  

  这应该算是好答案吧,至少我和她平起平坐。够了,我已经够丢人了!

  

  最后摘了一朵白色小花放进嘴里咀嚼,真苦…

  

  “给我!”刚要起身离开就被他抓住手腕拽了回去,用力掰开我的手夺过银链紧紧握住,喃声说了一句,“就当我是贱骨头…”

  

  贱骨…他在说什么…看着他将银链戴上脖子揣进怀里,刹那间心中涌起一股融融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喜悦让我不再去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果果?!”

  

  他突然欺身上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我可以这么做了吗?”

  

  什么?!他…他他要…虽然我把银链给了他,可我没想过…这太快了啊!怎么办?同意,拒绝?拒绝,同意?不行!这里会有人经过的!可是如果我拒绝…拒绝…看进他黑亮的眼睛,里面有些什么让我无法摇头。我收起惊慌,轻点头。

  

  柔软的温热贴上我的唇,很快分开。我忙转开火辣的脸不敢看他,惊慌、羞喜,我兀自沉浸着,没有读懂杨果眼里的…哀和伤。

警报拉响

杨果和龙娅莉并不是真正的一对儿,否则他绝不会收下银链。他向来自负是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大丈夫,如果他真的在与龙娅莉好上,我就是那下凡的仙女儿,他也不会为了我和她分开,除非是龙娅莉先甩了他。这就是杨果,让人想恨也恨不起来。

  

  龙娅莉当众示爱,他不能让她丢了脸,又加上当时我与安动‘亲密’样子刺激了他,所以那时他点了头。生日宴的第二天他清楚地告诉她,他不能和她做男女朋友,他说除了那一个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做男女朋友。想来在这之前他一定挣扎了千百回,拒绝一个抛开矜持主动表白的女孩那是多伤人的事,他惟独怕的就是这个。

  

  意外地,龙娅莉没有为难他,不过却要求在人前做做样子继续他们的‘杨过与小龙女’,直到他的‘那一个人’回心转意,或是她不再是‘别人’的时候。

  

  他说他真的有想过报复我,但最终还是没有。龙娅莉是他的朋友,好朋友。他不会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而利用她,这种卑鄙的男人他做不来。还因为,他仍抱着一点奢望,奢望我能有‘回头’的一天、还能和他有那么一天,所以他不能和别人好上…

  

  这些话他在橘子树下向我徐徐道来,说得很平静很淡然,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我有些失望,‘那一个人’已经回心转意,他难道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欣喜、激动、开心高兴?或许我真的让他寒了心,而我却不自知,怎么会知道,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不能马上和他回到从前不要紧,失去的错过的一定能找回来,李唯雅加油!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知不觉变成了另一个龙娅莉,说好听些是一个敢于勇往直前的女孩,说难听的…呃…就是个不害臊的厚脸皮儿。

  ※

  算一算住进四合院已经快到九年,再过不久这个院子就会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取代。继杨果一家搬走以后刘奶奶家也搬到了别处,院子里剩下的几家都已安排好了新住宅就等数完日子住进去。只有我们家还没有打算。

  

  爸爸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妈妈是护士长,以他们的收入我们一家三口早可以住宽敞的新房。可是即使有宽裕的经济条件他们仍然很节俭,为的是给我将来做打算。妈妈常说她的女儿是要留洋做女博士的,这话不只是说说,她是真的有心让我出国留学,大概从我出生那天起就开始未雨绸缪。

  

  至于财大气粗杨果家为什么也挤在这小地方一住就是好些年,而且还和仇人抬头见低头也见,原因很简单,杨果他爸坚信他们家的这块地是块招财进宝、掘金挖银的风水宝地。自从搬到这里以后他原本赔得快没底的生意竟日渐好转并蒸蒸日上,在我和杨果上四年级时他已赚了不少钱准备在别处卖地建房。刚有这想法生意就出了状况,混帐儿子还在边上咒他‘搬啊搬啊,赔死你赔死你’,结果真是赔了。做生意的人像是很迷信风水一说,至此杨叔叔不再提搬走的事,如果不是这里非拆不可,估计他家的钱撑破了房子他也不想住别地儿。

  

  我以为爸爸会接受医院分给的住房,却没想到他们这一趟出差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和妈妈接受了另一家医院的聘用,等我毕业以后我们就得搬到另一个城市!妈妈还说在那里我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日后念好的大学、出国都会很容易。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我和奶奶一起住!”要我离开这个我所长大的地方,要我离开…休想!休想!

  

  妈妈还想再给我一顿骂,爸爸马上给了她一个眼色笑着说:“和奶奶住也不是不行,等你升学考试结束我们再来商量,现在首要的是认真准备考试。”

  

  “嗯,嗯。”我不断地点头,“在这里念高中我也能考上好大学!你们就看着吧,这次考试我一定拿第一!”

  

  妈妈拉长脸敲了一下我的头,“这话我可听着的,如果不是第一…”

  

  我急忙抢着说:“如果做不到我就跟你们去,可是我做到了你们就得让我留在这儿陪着奶奶。说话要算数,不然离家出走给你们看!”

  ※

  为了两个月之后的升学考试我结束了三年来不曾间断的舞蹈课,重新搬回来校舍,一心一意埋头读书。和以前一样,杨果时常在放学后从四中骑车到一中,和我一起吃过晚饭又飞奔回去。可是又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他好象对我有些小心翼翼,变得…客气多了。他居然会对人客气,而且是对我!

  

  我不知道这传达着怎样的讯息,我只知道我很不喜欢这样!

  

  放下书,我命令:“果果,想嗑瓜子,去给我买一袋。”

  他丢开游戏机,起身问:“要哪一种?”

  如果是以前他会说‘自己没长脚吗’然后把钱扔给我让我去,他出钱我出力。

  “每一种都要。”我开始无理取闹。

  “哦。”

  五分钟后七八袋瓜子堆满了面前的石桌。

  “嗑瓜子口渴,想喝果汁。”

  “喝什么?”

  他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果是以前我敢这么使唤他,不被他从头骂到脚才怪。

  “橘子汁、牛奶、可乐都要。”

  “哦。”

  五分钟后三罐饮料递到了我手中。

  “身上还有钱吗?”我微笑着问。

  他掏了掏口袋,“还有。”

  “突然想吃布丁,全买了吧。”你想买我就让你买个够!

  “也是每种都要?”

  我气地大吼,“是!”他用不用这么听话!

  这一次花了较长的时间,等他回来时我提着从他包里翻出的新舞鞋问:“这鞋子你不会买给自己的吧?”

  他顿时慌张起来,抓了抓下巴垂下眼说:“买给娅莉的,她说的那家店正好在我家附近。”

  我不生气,不气,不气…

  “好柔软的鞋底。”我把鞋子拿在脚边比了一比,“这尺码和我正合适,我要。”我故意刁难他,既然说好是给别人的他就不会给我…

“合适就拿去吧。”

他?!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低头看着手表说,“那你去拿给她吧,现在正好是舞蹈课时间。”

“啊?等会儿,我等她下课。”

“果果。”我突然沉声喊着。

“什么?”他竟吓得抖了一下。

“你真的把钱全花光了?没了?”

“没了。”以示证明他把上衣和裤子的口袋翻给我看。

  “那可糟了。”我开始收拾书本,并用很严重的口气说:“我的也花完了。”

  “你还要什么吗?”

  “不是,我是说,你今天是坐公车来的吧?”说着我冲他灿烂一笑,搭上书包走向教室,“我该上晚自习了,你快回去吧,走得快的话四十分钟就能回家,拜。”

  

  不是我敏感,我们之间真的有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喜欢吗、爱吗

 我和杨果又一次开始出双入倒没有引来太多的闲言碎语,好象在别人眼里杨果一直都在我与龙娅莉之间周旋。难听的话三年来听了不少,起初愤怒、羞辱到现在已经习惯麻木,他们爱说就说吧,只要没让我听见。

  

  只有好友静宁清楚我们的‘内幕’,老实说我挺怕面对她的。她的确是爱装老练装深沉,可是却也不完全是装的,很多东西她总能一眼看穿一语道破。每当她用那双‘X光眼’审视我的时候我就想钻进地里躲起来,其实心里也没鬼,我对她从来没有秘密。

  

  这天下午杨果没有来,静宁好心地留在学校陪我吃饭,端着饭盒来到操场边的石桌刚坐下她就开始启动光眼。

  

  “好啦,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了我才能吃饭,被她这么盯着谁咽得下。

  

  她也不罗嗦开门见山就问:“你和杨果又缠上了?”

  

  缠,真难听的字眼,她怎么说话和龙娅莉一个调。“缠上了。”我没好气地说。

  

  她扬了下眉又问:“那安东呢?”

  

  “他?”我心虚地低下头。我是完、完、全、全没有想过他!自从上一回他让龙娅莉带着礼物盒来找我之后我们就在没有过联系。“其实我和他,我们从来没有提过交往、做男女朋友什么的…”想想真的是,他从没说喜欢我、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这些话。

  

  “喂,没有提过就不是了吗,你倒会自欺欺人。他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不可能就这么放手。”

  

  我摇头,“他不会把我太当事儿的,他身边有很多女生…女人,都是喜欢他的吧。向来都是别人对他不放手,他才不会降低身段去纠缠谁。”

  

  “你对他没感觉了?一点都没有了?”

  

  我低头不说话,默默地吃着饭。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说:“你们在一起也算久了,很多人不都是一星期、一个月换一个对象。可是杨果就不介意?当初你是为了安东离开他的,又吃回头草是不是有点…”

  

  “我不是为了安东离开他…”我和他那时候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又怎么说得上是离开。就算没有安东,那时候的我也不会和他…他是在介意吗?他对我不像从前,是因为他在介意?!

  

  “李唯雅小姐。”她拿起勺子当麦克风,正经八百地问:“请问你是不是终于认清心中真正所爱了呢?是安东先生还是杨果先生?”

  

  “爱你个头,你小声点!”我看了看向四周给她一个白眼。

  

  “都说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好吧,你现在是对安东淡了重新喜欢上了杨果,但没准儿过段时间你又得倒向安东。你确定自己真的爱过他们中的一个?对杨果不是因为打小的依赖?或者是被他为你做的那些事感动了?又或者是想借此来挽回他这个两小无猜的‘好朋友’?你自以为是爱情的友情和真正的爱情,青梅竹马的喜欢和恋人的爱,你分得清楚吗?”

  

  她咄咄逼人,每一句我都答不了,只觉得头疼。

  

  “搞不清楚吧?”她哼了哼,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我放下勺子揉了揉太阳穴,“我是搞不清楚,对他喜不喜欢、爱不爱的我不知道。”从前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搬到四合院以后我认识了他,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可我只想和他要好,爸妈越不让我和他一块儿玩儿我就越想去找他。以前念小学,做作业就想他在旁边共用一个橡皮擦,换着用钢笔、铅笔、直尺,温书的时候只要他坐在对面哪怕游戏机声音再吵我也很快记牢。骑车上学一定要他扶着我的车我才上得去那个坡,其实那个坡不陡。总要在同学面前大声叫他‘果果’,因为只有我能这么叫。最讨厌暑假里他的爸妈带他出去玩儿,最讨厌他对别的女同学献殷勤…这些都不能叫‘喜欢’‘爱’对不对?”

  

  静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和他分开念中学,以为这么多年再怎么也该腻了烦了,可是如果很久见不到他我就会担心他是不是又被他爸爸抽了,是不是和人打架破了头断了手…”

  

  “那是在认识安东之前。”她笑眯眯地说。

  

  我轻轻地点头,拿起勺子在饭盒里画着圈,过了好久才小声说:“安东牵我的手我会觉得很不自在,也不喜欢他搂我的肩,而且越来越讨厌。很奇怪吧,我不是喜欢他吗?可是对杨果不会…”我不讨厌他牵我的手搂我的肩,不讨厌他抱我翻墙,不讨厌他…亲我。“安东长得很帅是吧,可是有时候我竟觉得他难看,因为他脸色太白眼圈太黑、发胶弄得太多、衣服颜色太艳…”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的脸、头发和衣服?“杨果,我好象从来没觉得他帅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比别人好看多少、老爱把墨水喷在衣服上、毛衣前后不分地乱穿、球鞋脏得看不到原本的颜色、头发要么长得打疙瘩要么短得像和尚…但我从来没有嫌过他。”

  

  “你想说什么,喜欢杨果多过安东?”她迷茫地问。

  

  “静宁,也许我真的分不清楚你说的那些。不过我很清楚,我想在他身边,也要他在我身边,一起念高中再一起念大学。再过九年我也不会嫌他难看,当然,也不会再‘喜欢’另外一个长得很帅的人。说了这么多口要冒烟了,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温习数学书,书里那些分析题再难懂我也可以清楚明白地列出每一条‘因’每一条‘果’。而静宁的那一道太复杂,我只要有‘果’就行了,至于‘因’管他呢,反正我们没想得满分。是吧,果果。

  ※

  我一直在想我抢走了杨果,龙娅莉会怎么做。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更何况她真的喜欢杨果。不想承认自己是插足的第三者,可偏偏打心底就是这么觉得,到头来真有些怕面对她,还好我结束了舞蹈课不用和她见着面。

  

  她找上我是意料中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来意居然是为了告诉我…

  

  “他以为我是为了让他甩了你才和他?!”吃惊的不只是她所说的,还有她的‘好心’。

  

  “你不信?”她冷冷地问。

  

  我信,所以他才会对我那样反常。

  

  “为什么要告诉我?”居心叵测!

  

  “现在你知道了,你会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会怎么做,这还用得着问!当然是狠狠、狠狠地教训他,竟敢把我想得那么龌龊…“这话是你和他讲的?”

  

  “你以为我一句话他就相信?”她拨了拨头发,提高声音说:“他可是打架逃课也能考第一的杨果,只有你把他当作笨蛋。其实很早以前他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我问。

  

  她噘了噘嘴叹着气说:“看出你讨厌我处处想和我争,看出你刻意和他亲近许多是想让他疏远我。”

  

  “我有吗?”我有些恼羞成怒,只因她说的曾经是事实。他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一点也不动声色。“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那么会联想,你在中间扇的风点的火也够多的吧?”

  

  她没有否认甚至有些得意,“那你怎么解释在我成了他的女友以后突然间就‘回心转意’了呢?”

  

  是啊,我要怎么向他解释,前一刻我坐在安东身边肩下一刻我就要他收下银链,用不着龙娅莉的挑唆他也会怀疑我的用心。

  

  “解不解释有分别吗?”我笑问。

  

  “什么?”

  

  我拉起脖子上的银链,比她更得意,“就算他认为我是为了挖你的墙角,他还是戴上了这个。”难怪他说贱骨头…

  

  龙娅莉并没有被我气到,临走的时候还问了一句‘毕业后你会去上舞蹈学校吗’,很滑稽,提到舞蹈就谁也不是她的仇人。

  

  怎么也想不通她到底打什么主意,我不信她真的死了心。直到后来才知道,她这次是自作聪明了一回。她说如果杨果得不到我的回应就会永远不甘心,就如她对杨果的不甘心一样,这种不甘心使得杨果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那她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相反,只要杨果了却了‘遗憾’,她有绝对的信心赢我。所以说,有时候聪明过火了也不是好事,不管怎么说我该向她说声感谢。

  ※

  拨通杨果新家的电话,正好是他接听,用不着我刻意改变声音。

  

  “果果,到我家里来。”

  “到你家?!”

  “是我家,不是你家。”我家很可怕吗?…好象是。

  “可是…你爸妈没在家?”

  “以前他们在家你不也照常来去。”也是,太久没来不记得以前怎么来的。

  “哦。”

  “对了,记得也给我买一双和娅莉那双一样的舞鞋。”那鞋像是鹿皮做的鞋底,哼,贵死你!

  “鞋啊…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上阁楼,锁上门关上窗,面对着白色的墙壁…

  

  果果,我…我…你…

  

  不行!那种话死也说不出来!

西升东落的告白

从前最不齿的就是女生主动向男生告白,觉得那是不正经的、让人瞧不起的。原以为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是我的所为,更加不会想到告白的对象会是杨果!

  

  要让对方相信、明白自己的感情,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说出那一句永恒不变且俗不可耐的‘魔咒’。两眼盯着墙壁想象它是一个人,张嘴说出脑中反复演练过许多次的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沉,手发凉脚发凉心也在发凉…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还是对杨果说!

  

  久久呆站着,眼前白色的墙壁逐渐模糊扭曲,我不禁深深佩服起龙雅莉来,她的那份勇气到底从哪里来的。对了!酒!她那时是有喝酒的,酒能壮胆,也许我也该喝一些。可是,家里有的只是药用酒精,就算有我也没有胆子去喝…

  

  在我兀自懊恼时身后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还有杨果的低喊声,“喂,把窗户打开啊!”

  

  他这么快就赶来了?!转身刚跨出一步腿就像棉花棒一样打了个弯折,急忙抓住一旁的椅子稳住身体。我到底站了多久,这条腿竟然脚麻木了!

  

  “等…等等。”

  

  用力跺了几下脚左腿仍是僵直麻痹,只好扶着书桌单脚跳到窗前,伸头见他在棱台蹲下了身这才小心推开窗户伸手拉他翻进窗来。进屋他没抱怨我关着窗,而是问我的腿怎么了,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鞋盒。他还真给我买了那双昂贵的鹿皮底子舞鞋。

  

  “什么?”我接过盒子明知故问。

  

  他挤了下眉头,面带为难地说:“店老板说那种款式已经没了,不过这一款也不错,不比娅莉那一双差。”

  

  我打开盒子随意看了一眼,点头说:“这一双更好看。”

  

  其实我根本不记得龙娅莉的那双是什么样的,现在我也没有心思去想鞋子,要想的是该怎么和他说,该怎么说出口…

  

  静默了一会儿,他显得有些不自在,揉了揉鼻子说:“如果没有事儿,我先走了。”

  

  “谁说没事儿!”我拉长脸说。他就这么待不住么,以前是撵都撵不走,今天倒是嫌屋子的地板脏了脚。

  

  “有什么事儿?”

  

  他这一问我立刻心慌起来,眼睛瞟向书桌上的舞鞋,脚尖不断在地板上踢点着,刚才蓄积的一点勇气随着咚咚声快速泄去,咽了好几口唾沫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你不喜欢,等鞋店来了那一款我再买给你。”他以为我是不满意舞鞋。

  

  “你是不是以为我和你好上是因为我嫉恨龙娅莉所以抢她的男朋友!”我一口气大喊出来,脸涨得通红,硬逼着自己抬头与他对视着。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可很快又恢复正常,拉好挎包带子吸了两下鼻子说:“有点感冒得去医院,走了,拜。”说着就要翻出窗去。

  

  我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挎包将他拉回,昂起下巴咬着牙瞪着眼无畏无惧地面对他愤怒暴戾的脸。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直到抓着挎包的手指节开始泛白也没有谁要妥协。

  

  “果果。”

  

  最后是我先松了手,向他跨近半步掰过他的肩膀让他和我脸对脸。两手一左一由搭在他的肩头上,头低垂在胸前,退后两个半步,眼睛盯着地板。

  

  “我…我呢,龙娅莉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我讲不出口。可是没说并不等于我不…我对你就不是…呃…喜欢。”是我眼花了吗,为什么会觉得地板的缝隙越来越大。“我是不怎么高兴见到她,可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去抢谁的男朋友,我在你眼里是那种人吗?如果你要问我什么突然不和安东…嗯…其实不是突然,只是我…我…”鞋尖有好大一块脏东西,该死的脏东西!“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果果,你信不信我?”

  

  “我信。”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给出回答。

  

  我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轻易的,以为他是在敷衍,抬起头来看见的却是一张掩饰不住笑意的脸,是我熟悉的表情,每当他从我这儿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东西’想乐却又要顾及面子忍住时就是这样‘诡异’的笑脸。

  

  “你真的相信?为什么?”

  

  他抿嘴笑笑,轻声说:“因为你是李唯雅,因为我是杨果。”

  

  因为你是李唯雅,因为我是杨果。不愧是智高人几筹的杨果,说的话就是有智慧,非普通人能意会的,我也不能。不过话却是真的有‘哲理’。他的说法是,要清高、死要脸面又没胆的李唯雅说出这一番话好比要太阳西升东落,可一旦她说了那就一定是真心话。而除了杨果,李唯雅不会有这种好气魄对别人说这话。

  

  听不懂高深莫测的话,察言不行我只得‘观色’,注视着他的脸不放过每一个表情,思索他到底是真的信还是在讽刺我。

  

  他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掩住下巴没好气地说:“喂,我脸上长花了是不是?”

  

  “果果,你真的相信吗?”我再一次问。

  

  他翻了个白眼,正显不耐烦时突然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手指弹了弹微红的脸,眼睛左右飘忽着说:“你想让我相信,亲一下我就信。”

  

  亲一下就信?当真是好熟悉的话!得寸进尺的人不少,得尺进丈的人就独他一个!

  

  “那就算了。”他冷下脸嘴角向左勾了勾,似在苦笑又似在嘲笑。

  

  这种表情看得我心慌,生怕他又生出一些别的想法,心里挣扎了几下很不甘愿地妥协,“只是亲脸是吧?”

  

  他摸着嘴唇看向窗外说:“你想换个地方也行。”

  

  不要脸!既然真不要脸就别脸红啊,不要脸也是半调子不要脸!没出息的不要脸!

  

  心里骂了两句泄愤,使劲揪了一下滚烫的脸,然后仰起头凑近他…

  

  一声痛叫,他捂住下巴愤恨地看着我,“李唯雅!”

  

  我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泪花和抽他嘴巴的冲动,我亲他就让他那么不堪忍受吗!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什么啊!”他叫喊什么,是他让我亲的!

  

  他拿开捂在下巴的手,咬牙切齿地说:“谁让你亲这儿了!”

  

  那是…他的脸的确没长花,只是在下巴长了一颗‘豆’,又红又亮,足足有小指尖那么大。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还嫌弄脏我的嘴…

  

  “你还用那么大的力!”

  

  那么大的力…我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没脑溢血是我命不该绝。

  

  “你,再,说,一,遍!”

  

  “我…算了算了,下回注意,嘿嘿。”

  

  说完他飞快跳出窗关上窗户,挡住我砸出去的水果。我正俯身去捡准备接着砸,他竟又像鬼一样窜到了面前。我惊呼一声本能地退后几步,想要砸他却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了。

  

  他拉板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不等我有所反应突然间像箭一般向我射来,我的一声抽气还没完就被他紧紧抱住,四分之一秒后放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哟呵————”

  

  一声穿云拔地的长声嚎叫响起,我追到窗前见他竟是从窗下的棱台直接跳到草泥地上,欲哭无泪,这不是猴子是什么。诶?他手里拿的是…

  

  “你干什么把舞鞋拿走啊!”

  

  “拿去退了。”

  

  “不用了,这款也挺好…”

  

  “就这么一双布鞋花掉了我一个月的零用钱,还是我预支下月的。反正你现在也没上舞蹈课,我拿去退货,以后再说吧。”

  

  “你!果果!你太过分了!”

  

  “这个时候应该叫我‘杨果’,拜。”

  

  对,没错,这是从前的杨果。可是我,我后悔了!就该让他一直、一直、一直对我客气!

罗蜜欧和茱丽夜

“你!果果!你太过分了!”

  

  杨果太久没有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们竟忘记要小心谨防楼下的爸妈。大声嚷嚷的结果引来了爸爸,当我在窗边愤愤朝杨果大吼时他已站在了身后。等杨果消失在拐角转过身被凭空出现的人吓得浑身一抖,看着门锁上晃动的钥匙心中大骂自己太没警觉,居然会没有听见开门锁的声音。

  

  没等我开口爸爸就看着窗外问:“是杨凯的儿子吗?”

  

  杨凯是杨果他爸。

  

  我轻轻点头,既然已经被看见否认也没有用。可是他究竟见到了多少,杨果刚才抱了我一下…肯定没有看见,那会儿门是关着的。他可能也不知道杨果在这屋里…

  

  “他是不是从窗户爬上来的?”

  

  是知道的,我们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会听不见。

  

  “我…”脑子飞快转动着编造谎言,“我让他给我送一本数学习题书来,呃…那书买的人多很多书店都没了,恰好他家附近的书店有,我又急着用…”见爸爸一脸怀疑,我豁出去地吼着,“没错,我和果…杨果是好朋友!我才不管你们怎么讨厌他的爸妈,那都不关我们的事!我是不会和他…和他绝交的!”我这是在虚张声势,心里其实是害怕的,相比严厉的妈妈我更怕一向和蔼的爸爸生气。

  

  爸爸并没有动气反倒是好笑起来,推了推眼镜说:“他家的孩子以前还算不错,不过听说现在和一些品行不良的人来往…”

  

  “谁说的!他才没有!”我心虚地打断他的话。和品行不良的人来往的又何止是杨果,你女儿也算得上一个。“他的成绩仍然是最好的,在他们学校从没落到十名以后,这一次统一的模拟考分数比我还高呢!”事实上比我低了二点五分,不过也排在了四中的第三名,不得不说他那颗脑袋就是要比别人聪明许多。

  

  一听考试分数比我高,爸爸马上变了口气,称赞说:“这个孩子还挺有出息。”

  

  “我数学没他强,趁买了书一些不懂的习题就问他。”我解释着刚才屋里所发生的事。

  

  爸爸点点头,但随即又皱起了眉,“你们相互学习爸爸也不反对,不过如果被妈妈知道了她可是会发火的,以后还是尽量少和他来往。对了,你也去过他家?”

  

  “没有,我怎么会去…”我哪去的了…

  

  “没有就好,那些不讲理的人别去招惹知道吗?”爸爸正色说,口气仍然温和却不容人违抗。

  

  “知道。”

  

  爸爸其实不很担心,因为他想再不过不久我就得随他们去另一个城市。

  ※

  人长大了翅膀也就硬了,爸爸的告戒我当然不会放心上,和杨果的来往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为频繁。杨果每天放学后都会骑半小时的车从四中赶来一中,风雨无阻。

  

  我们也没做什么,他陪我温一会儿书,我陪他玩一会儿游戏机,要么是为吃什么争执要么是为谁去买冰棒争吵。这样度过一星期后,这一天杨果决定来一点特别的,和我约会。他认为,既然成了相好的就应该约会,不约会那算什么相好。

  

  “快走啊。”

  

  “真的要去?”约会,都已经约在一起会在一块儿,还得要怎么个约会法,非得要去看电影、进大餐厅吃饭、公园散步?不过想想也是,我们这样的确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要去!难得你今天不上自习课。”提起自习课他开始抱怨起我来,“李唯雅,这自习课你就不能不上?你还没笨到这种程度吧?”

  

  我白他一眼说,“谁有你牛。”

  

  一中和四中两所重点学校因相互间的竞争都在晚上开设了自习课,之前因为有舞蹈课妈妈向老师请了一个‘三年’长假。而杨果则是父母向学校申请不上自习课,两所学校惟独他一个享受此殊荣。

  

  “喂。”他停下脚步向身后的我伸出手,揉了下鼻子偏过脸去。

  

  我以为他嫌我跟不上想要拉着我走快些,于是很爽快地把手交给他,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过臭脸看着我。

  

  “李唯雅,你好歹也矜持一点,别这么不害…”到此打住,后面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说我不害臊?!是他主动要牵我的手,不是我要去粘他的臭爪子。要说不害臊那也不害臊好多年了,现在才说起不觉得迟了么。何况…何况比这不害臊的都…

  

  “我就是不矜持不害臊,你要喜欢矜持的害臊的,找别人去。”用力甩开他的手,不小心踩过他的脚背径自走在前面。

  

  他快步追上来重新抓过我的手牵上,撇嘴小声说:“装一下脸红也不会。”

  

  “我脸皮厚。”说完忙把脸转开。与他的手相握着,随着他摩挲几下感受到那掌心的粗糙脸竟真的火辣起来。

  ※

  杨果原本的计划是先去餐厅吃饭然后去看电影,最后还有时间就去公园散步,不过看眼下的情况一个也实施不了。应了那句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我惊惶地看着面前的人,手从刚才就一直与杨果牵着,两只手被汗水湿了他也没有松开的意思,这会儿估计是和我一样吓呆住松不了。

  

  他很快回过神,开口竟是不怕死地质问:“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使了使力还是抽不回手,垂下头鼓起最大的勇气小声叫着,“杨叔叔,阿姨…”做了多年的邻居这却是我第一次叫他们,第一次和他们这样面对着面。

  

  和意料中一样,他们根本不搭理我,连轻轻点一下头也没有,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都不会得到客气的对待,现在更不会。

  

  “放学不回家,还说想和同学一起上自习,你这自习课倒上的好!看回去你老子剥了你一层皮!”

  

  杨阿姨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抓住杨果的胳膊向她那边拽,想要将我们两个碍眼的手分开,可是儿子现在的气力已经大得令她拽不动。杨果肩头用力一扭挣脱她的手,然后拉着我退开几步与他们拉远距离。

  

  “我还没吃饭,不回去,你们先走。”

  

  被不肖子忤逆,杨阿姨立刻朝丈夫高声喊起来,“你这儿子我管不了了,自己看着办!”

  

  我紧紧握住杨果的手,一眼也不敢去看这个四合院里的小孩从小就害怕的叔叔,即使他不发火样子也很吓人,这下我和杨果会被他打死吗?

  

  “回去有的饭是给你吃。”

  

  洪亮的嗓门震得我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向杨果身后躲去。杨果像是知道我的恐惧,抓起我的手夹在腋窝下,痞痞地说:“老爸,给个面子。我先和朋友吃个饭,有什么事儿等我回家再说,怎么样?”

  

  “死小子,你这是在和谁…”

  

  “妈你别打岔,我在问我爸。”他一副高高在上‘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的样子,杨阿姨一时竟被唬得哑口无语。

  

  “好,老子我给你面子,有帐回去慢慢算。”

  

  “谢了,两位慢走不送。”

  

  杨阿姨不依还想再说什么,不过很快被丈夫带上了街边的一辆小轿车,车很新应该是才买的。

  

  “有我在,别怕他们。”杨果拍拍我安慰说。

  

  “谁…害怕了。”为掩饰自己刚才的胆怯我故意酸溜溜地说:“又买房又买车你们家真够有钱的。”

  

  以为他会借此得意的炫耀或是虚伪的谦虚一番,可他却是很不屑地歪了歪嘴,“这算什么,走着瞧,看以后谁更本事。你也别眼红,到时候你住的房开的车比起这些,那是够他们看的。”

  

  我挠挠头,不解,“你在说什么啊?”

  ※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吃完饭看电影,看完电影去散步。分开的时候杨果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拉着我的手苦哈哈地叫‘唯雅亲一下’,说是怕以后再也没这机会了。我才不干,以免人家又说我没矜持不害臊。

  

  这以后两天他都没有来学校找我,第三天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的话。还好他换上了长袖衬衫遮住了大部分只有脖子处看得见一两道,否则别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哪里逃出来的受刑犯。

  

  “上过药没?”

  

  “没那么严重啦。”

  

  “还不严重,要打断手脚才严重是不是…”

  

  “你哭…哭什么,我又不是第一被打,这次是惨了一点点…我说你别哭啊,我皮厚,比你脸皮还厚,打不死的…”

  

  轻轻放下他的袖管,我第一次意识到两家父母是我和他之间的阻碍。从前压根不把这当一回事,甚至有时还觉得背着他们偷偷约着玩是一种刺激的冒险。他们究竟对我们有多大的影响那时候我没有深想,也想象不了,似乎还觉得与插在我们中间的龙娅莉相比不算什么,只要杨果别再挨打。

  

  我没有忘记,我们中间除了龙娅莉还有一个安东。原想我与谁交往都不关他的事不需要向他知会,可是这样我总会觉得对不起杨果,对恋人不忠。哪怕是为求心安,我也要和他当面说清楚。

转瞬即逝

打开左边抽屉,拿出久未使用的紫色传呼机,按了按键没有反应,大概是该换电池了。踩上凳子,拿下书架上的大盒子,拍掉盒面的灰尘,打开里面有大大小小十多个粘着彩带花的礼物盒。这些东西我只拆开过两个,一个是耳环,一个是口红,都是些我用不上的东西,后来他再送的都丢进这个大盒子里没有去看过一眼,传呼机和这些都是该还给他的。

  

  光着脚噔噔跑下阁楼,拿起电话呆了几秒,竟想不起那一窜曾经深刻脑海的数字,拍拍脑袋又奔上阁楼翻出电话簿…

  

  最近一次见安东是在他朋友家里我被逼着喝酒的那一回,算一算日子,不过才一个多月。可是这…这叫恍如隔世吗?

  

  短短的时间他竟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是身形和脸的轮廓像是原来的他。虽是面对着我,可浑浊漂浮的眼睛却没有落在我身上,我不时地向左右身后看去,想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在与我说话。他原本消瘦的脸颊又凹陷进去了一些,下巴尖得像个倒三角,脸白得像张纸,这个样子…有些吓人。似乎从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显得没有精神并且越来越瘦,可能是与他那些朋友不分日夜放纵玩乐没有休息好吧。诶?他的胳膊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小针眼?生病了,打点滴?点滴不是在手背…

  

  “升学考试快到了吧?”

  

  “啊?是。”我急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数了数,那些小针眼超过了十个。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呸一声吐掉烟蒂,然后伸手拿过我手中的提袋哼声笑问:“全还我?”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忙缩回手避开他的碰触。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他可怕。

  

  “呵,呵呵…”他用食指勾起提袋转向一旁的朋友连声笑起来,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嫌恶地皱起眉,他这么一笑薄薄的脸皮都在了一起,难看又…恶心。

  

  “这倒是新鲜事儿,我安东居然被人给甩了,被一个小姑娘给甩了。”

  

  紧接着是一片唏嘘嘲笑声,无地自容的人不是那个称自己被甩却在放声大笑的人,而是我。我正要转身跑开,他突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把提袋交还给我。

  

  “小公主,我今天没空陪你玩,后天到‘天籁’找我,在这以前我们还没有正式分手哟。”

  

  迎上他挑衅的目光,我咬了一下嘴唇沉声说:“好。”

  

  小姑娘、小公主,他又这样叫我,只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

  杨果得知我去找过安东之后,不问清楚因由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发疯似的大吼大叫。我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埋头不理他大步向前奔走。他却当我是心虚不敢和他顶撞,愈加放肆地冲我叫喊怒骂。

  

  我蓦地停住脚回头瞪着他,“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一个月不理你!”

  

  “你…”

  

  “再说!再敢说一个字,绝对不和你念同一个高中!我说到做到!”

  

  他气鼓了腮帮却又无可奈何,愤愤地甩了甩书包径自走在前面。显然这个威胁很有效,因为三年前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臭家伙并没有真的在生气,如果真气了会像先前一样不见我、不理我,他这纯粹是在借题发挥、借酒发疯,宣泄一直以来的怒火。

  

  “我不是说了,要把传呼机还给他。”我快步跟上没好气地说。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是真的被安东吸引,‘背叛’了他。

  

  他嗤之以鼻,“哼,那破烂玩意儿,扔了都没人捡。你要喜欢,我送你一个大哥大。”

  

  这回换我冲他哼鼻子,“别吹牛不打草稿,那东西你这辈子也别想买得起。”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爸也有…”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这可是你说的。”

  

  我们像是赛跑一样飞快迈着脚,很快到了街心花园。杨果把自行车泄愤似的推倒在草坪里,也不顾露水一屁股坐在台沿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巴掌拍在腿上懊恼地叫起来。

  

  “你敢保证、敢肯定、百分之百的确定,只要考了第一你爸妈就同意你留在这儿念高中?”

  

  “是啦,问了几百遍了烦不烦!”我把将要搬离这个城市的事告诉了他,刚才提及安东之前我们一直在谈这事。

  

  他仍然一副怀疑的样子,摸着下巴上的两颗‘豆’问:“要是他们反悔呢?”

  

  “我妈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绝不会反悔。”

  

  “要是他们反悔…”他突然朝我笑开了眉眼,“唯雅,我们私奔怎么样?”

  

  私奔?!他在说什么鬼话!

  

  我当下红了脸,破口大骂,“鬼才和你私奔!这种不要脸的话你也说的出口!”顺了口气接着说:“私奔?你说要怎么‘奔’?”

  

  “怎么奔?嘿嘿。”

  

  被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心底直发毛,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一见他狞笑着腾起身拔腿就跑,才跑出两步就被从他扣住肩膀继而环抱住我的腰托高饶圈转起来。

  

  青天白日干这么丢脸的事我气得几乎要呕血,脚踢手抓又叫又骂,他却是得意地仰天大笑。

  

  “一起念高中,再一起念大学,还要一起……唯雅,唯雅,唯雅————”

  

  面对这样疯狂的他,我恨不得像拍苍蝇一样一个大巴掌给拍死。可他却说那种将‘爱’用自己的双手抱住的真实感,是旁人永远无法体会的,令人疯狂到想把这‘爱’揉碎再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

  隔天放学后我再次提着要归还安东的东西前去他所说的叫‘天籁’的地方,那似乎是个歌舞厅,地方穿街走巷极为隐蔽,多亏有龙娅莉领路我才找着了。在来的路上遇到她,她随口问了一句‘上哪儿’,我一提起‘天籁’她马上面露慌乱叫我不要去,听我说是去和安东‘了断’竟主动要求陪我走一趟。

  

  龙娅莉说出安东的名字后门口的人才让我们进入,然后由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带着在灯红酒绿的地方穿梭。女人真的很丑,化浓妆的脸像昨晚《西游记》的妖精显形时的样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大腿又肥又粗,小腹也凸着一堆肉。我不禁摸摸自己的手臂和肚子,又看了看自己修长纤细的腿,暗下决心以后如果长成女人这副模样一定不活了。

  

  昏头转向到了一间不知是三楼还是四楼的屋子,屋里亮一盏灯还算亮堂。女人说了声‘坐’就丢下我们离开,不忘关上房门。

  

  我的心随着关门声一震,“这地方你以前来过吗?”

  

  龙娅莉撇撇嘴嘲笑着说:“你怕了?”

  

  我看了她一眼偏开头不做声,揉揉鼻子吸两口气努力适应屋里发霉的味道。静静地等了很久,直到窗外暗下来还是没有人进屋来。这一次是她待不住了。

  

  “我说,我还是先走吧,冬瓜可能不来了。”她的声音起身走向房门,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恐慌,“门锁上了!”

  

  “打不开?!”

  

  我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进来的是安东…还有四个男人。

  

  “怎么有两个?把灯全开了。”

  

  头顶的大吊灯打开,屋内瞬间亮得刺眼。

  

  “哟呵,还真是少见的小美人啊,两个都很漂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和龙娅莉同时看向一身肮脏的安东。

  

  “大哥,老…老大,咱们不是说好的…说好只是看看的,她们还是小女孩,您别…”

  ※

  别过来!别再过来————!

  

  “四楼,跳下去脑袋会开花的哟。”

  

  “跳啊!快跳啊!”

  

  “我不敢,我不…”

  

  “跳,跳啊!”

  

  “不…我不跳!”

  

  “大哥她真会…”

  

  “李唯雅———!”

  

  别哭了,你丑死了…

  偷就偷呗,不过几个橘子,快,我抱你翻过去…

  啊!轻点,白痴李唯雅!我叫你轻点,想疼死我是不是…

  我说你…你的衣服…

  你们打我好了,别打她,别碰她…

  唯雅,我…爱你…

  一起念高中,再一起念大学…

  

  我要死了吗,人家说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不断放映从前的事,我一定是要死了…

  

  一起念高中,再一起念大学,还要一起……唯雅,唯雅,唯雅————

  

  果果…

断翼

“大哥,老…老大,咱们不是说好的…说好只是看看的,她们还是小女孩,您别…”安东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大’身边的两个男人架住双手往门外带,他怕得瑟缩了一下,对上我的目光后使力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两人,“老大您只是看一看的,是吧?她们才多大一点,您不会对她们有兴致的…唔!”

  

  左手边的男人一个大巴掌拍在他肩胛使得他向前一个踉跄,男人看向‘老大’带着询问的意思说:“冬瓜哥,什么也别说了,下楼去叫小三子给你一管,极品,保管你爽到暴。”

  

  他见‘老大’点了头当即面露喜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黑暗的楼梯。

  

  门大力摔上,感觉头顶的灯晃了晃。龙娅莉饶到皮椅后一脸戒备的瞪视着面前的人,我再怎么无知也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

  

  四个男人没有街头小流氓的奇装异服都穿着称头规矩的衬衫,为首的‘老大’已近中年,其他的三个男人也比安东年龄大,四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平日里见到这样的人我和龙娅莉会礼貌地叫一声叔叔,可是此时此刻只觉得他们的目光要剥光人的衣服,恶心透顶!

  

  “来,来,来,小妹妹别害怕,陪哥哥喝一杯。”

  

  ‘老大’拿过手边一瓶酒咬开瓶盖,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里的水往身后泼去,一大杯水泼湿了地板和门板,再满上整杯酒一手举高酒瓶一手端起杯子注视着我和龙娅莉,最后抿嘴笑了笑把杯子递给了我。

  

  我急忙退后,一把抓过墙角棒子样的装饰物护在胸前,颤声说:“我…不会…”

  

  不用‘老大’授意他身边的三个男人就向我逼来,我紧握着手里的棒子却不敢砸出去,这是我唯一能救命的东西!

  

  这时眼角瞥一道腾起影子,转头看去,只见龙娅莉一个跟头越过皮椅快速擦过‘老大’扑向房门。随即眼前的光线被遮住,一只黑黄的大手袭上了我的肩,紧接着是一阵凉意。同时,我听到了门锁转开的声音,庆幸,也是绝望…

  

  “李唯雅!滚开——!”

  

  强大的冲力撞开了撕扯我的男人,她连带我一起摔在了墙角。没有给我感激、喊疼的时间,压在我身上的她已经被一个男人抓住披散的长发提了起来。她拼命地叫喊还击,不顾头发被人抓着,轻灵的身体跃起腿踢高正中男人的脸,男人狠吃了一痛松开了手。

  

  一时间我像是得到了鼓励,抓住胸前的手身体用力一挣撕断扯破的衣服,屈身从他腋下钻过,刚逃脱一个又被另一个男人撞倒跪下地。刚才被夺的陶瓷棒子正好在手边,捡起狠狠地朝眼前两条腿挥打。男人连连吼骂,跳脚闪开抬起一旁的坐椅就要向我砸来。惊惶无措的我尖声叫起来,闭上眼想也不想就将陶瓷棒子砸向身后的玻璃窗。

  

  碎片四溅,男人们急忙躲开。龙娅莉趁机向我靠拢,看着窗外的平台我们惊见了一线曙光。她夺过我手里的陶瓷棒子继续敲打窗户,我见来不及抢回手将它砸向四个男人,然后抬腿踢掉碎玻璃,一手拉着她一手撑着尖锐的碎片跳出窗户。该庆幸我和她都是学舞蹈的人,这才有比别人更灵活的身体。

  

  可我们还是没有逃脱魔掌。向平台下看去是令人眩晕的高度,黑乎一片只隐隐看见下面有几棵树。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龙娅莉一面向下看一面看背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眼前又一次模糊,用带红的手摸摸脸,不知不觉中我也是泪流满面。

  

  “跳…啊…”刚吐一个字就被一只手抓住后颈使力拽拖,我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就再也出不了声,只是一味地哆嗦颤抖。

  

  龙娅莉几近崩溃地嘶声哭喊,将碎玻璃片发疯似的插向那只手。几声惨叫响起我的脖子被松开,我抱住她一起挤到平台的尽头远离窗户,可只要他们俯身伸长手仍然能够到我们。

  

  “跳下去!”我低头看着脚下毫不迟疑地喊着。

  

  “跳下去?!”她鼓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四楼,跳下去脑袋会开花的哟。”窗户边传来不屑的嘲笑声,又有两只手伸来。

  

  我打开一只手,拉住龙娅莉蹲下身大喊,“跳啊!快跳啊!”跳,是在叫她,也是叫我,。

  

  她推开我,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我不敢,我不…”话没说完头发又一次被抓住。

  

  我紧紧抱住她的腰,心一横手下使了推力,“跳,跳啊!”

  

  “不…我不跳——!”

  

  我到底是狠不下心,松开了手。两只大手抓着她的头发和衣领将她一点一点拖进窗户。我伏趴在狭窄平台上用残破的衣服擦干脸,坐起身,闭上眼…

  

  “大哥她真会…”

  

  “李唯雅———!”

  ※

  会不会感觉到疼?

  不会,一点也不疼。

  是一种什么感觉?

  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一个熟落的、软软的柿子落从高高的树上掉落下地,啪一声打得扁扁的…

  当时我只有这么一个感觉,不对,我还感觉到…感觉到我的爱人在耳边说着甜蜜的情话,他说要和我一起念高中念大学,要我做他的新娘子…

  前一刻我触手可得的…下一刻眨了眨眼就被吹走了…

  

  不知道在团团白雾里待了多久,这一天我终于睁开眼看分明了眼前的人,是两个长得像爸爸和妈妈的人。过了一段时间我才逐渐确定他们真的是爸爸、妈妈,那些穿白衣围着我转圈的人是医生和护士。为什么医生、护士会出现在我的阁楼,我很想问一问却没有力气开口。

  

  醒了睡、醒了睡好多次之后我总算能听清楚他说的话,又过去没多久我看到了被层层包裹的左腿,很奇怪,膝盖以后被‘裹’没了,这些医生包扎伤口的手法不太好,还不如让爸爸或是妈妈来,要不我自己也会…伤口?我受伤了?

  

  是受了伤。原来那一个清脆的、像竹筒破开的声音,破的不是竹筒,而是骨头。不止是破裂还碎成了渣,所以留着也没用。这也就是说,只剩下一条腿了吗?

  

  “饱了?”妈妈柔声问。

  

  “饱了。”我点点头。

  

  她收起碗勺替我擦干净嘴巴,离开病房前回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走出去合上门。我的镇定、冷静、安静,他们既忧心又疑惑吧。我没有那么懂事,为了不令他们更加伤心而故意表现得这样毫不在意。我只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失去一条腿是很严重的事么?应该是的,这样她就不能走路,更不能跳舞…是啊,是‘她’不是我,是电视里的‘她’、故事书里的‘她’、我接触认识的‘她’……

  

  晌午护士来过,走的时候没有给我盖上被子。我坐起身看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竟觉得很有意思,最后目光定在包得圆圆的短腿,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一种可怕的真实感渐渐侵入脑中。幸好,粗暴的撞门声阻断了这种可怕…

  

  “唯…唯雅…”

  

  “果…”

  

  怔怔盯着浑身脏乱的男孩半晌,视线重新回到短腿。身体慢慢往下蹭,拉起沉重的被子盖住脸,再吃力地挪动臀部将那一条短短的腿掩进被子里。

  

  “唯雅你别…我…”

  

  “你来干什么!出去!”

  

  妈妈终于回来了。

  

  “阿姨,我想看看唯雅,你让我看看她啊!阿姨!唯雅,唯雅————”

  

  “请别在这里喧哗打扰病人…”

  

  他被妈妈赶出去了吗?

  

  没…没了…

  

  “唯雅别捂着,他已经走了。”

  

  没了一条腿…

  

  “唯雅快松手!会憋坏的!”

  

  我…我没了一条腿…

  

  “唯雅乖乖的听话…是…是妈妈啊,没有别人只有妈妈,不信你看。唯雅…乖乖女儿松手啊…”

  

  我的腿…

  

坍塌的世界

早晨,去学校的路上经过公园,被几个孩子的笑闹声吸引不自觉地驻足看着他们嬉戏。四五个男孩围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像是在争着为她做什么,好熟悉的画面…

  

  “姐姐,今天也要上学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几个小不点儿已拥在了我跟前。问话的是他们中的高个儿,一副大哥大的派头护在小女孩之前向我讨好地笑着,而那女娃对我则是一脸仇视的表情,不知道我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我只顾在意小女孩忘记要回答高个儿,久久得不得回应他恼火起来,伸长脖子扯开嗓门又问一次,“星期六姐姐也要上学吗——!”

  

  揉了下震痛的耳朵,赶紧点头,“嗯。”

  

  “诶?快听,是什么在响?”

  

  衣兜里传出铃铃声,小不点儿们全都好奇地睁大双眼在我身上找寻着,高个儿黑乎乎的小手眼看就要抓上我的衣服。我垫了垫右脚退后一步,拿出手机刚接通就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

  

  “唯雅,怎么还没到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我小声说,“没有,我还有些饿,饶道去买了面包吃。”

  

  “那别再耽搁了啊,不然该迟到了,要叫出租车吗?”

  

  “不用,我快到了…”我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几幢白楼。叫出租车?怎么叫,让司机发动车子紧接着就踩刹车?

  

  收好手机不理小不点儿们巴望的眼神,饶开他们加快步子走向不远处的学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惊声叫喊。

  

  “我知道她!她就是李医生家的那个…嗯…瘸子姐姐!”

  

  胸口猛地紧了一紧,脚下像是被东西拌住沉地迈不开。

  

  “瘸子?”另一个孩子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跑上来跟着我身后拍手脆声念着,“瘸子瘸,瘸上街,买个包子一口咽。瘸子瘸,瘸下巷…”

  

  字字如尖锐的刺,一根根扎在我的心脏,疼得我眼前发黑疼得我失了意识,直到手心一股火辣我才清醒过来。面前的孩子双手捂着脸颊眼里尽是惊恐,瘪起的小嘴不住地抖动,泪花涌现眼眶,却是怎么也不敢哭出声来。

  

  其他的孩子也给吓着了,仰望高大的我谁也不敢出声,小女孩紧抓着高个儿的衣服藏在他背后寻求庇护。

  

  “你…你打人,你打小朋友!”

  

  最终是高个儿挺身站了出来,扬起的小脸蛋虽然也有惧意可更多的是勇敢。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心头的弦又一次被拨动…这种护卫的姿态,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

  

  避开骇人的眼睛,逃似的背过身去使力拔起左腿向前跨出一步重重砸下地,发出不属于寻常肢体运动的声音。刚到斑马线就听见街对面的上课铃声,眼前来往的车辆有些模糊,忙抬手用袖子抹掉眼里的湿。

  

  哭什么,两年了,不是都已经习惯了吗,哭什么…

  ※

  两年前我随爸妈离开了生长的地方到了这个城市,用了半年的时间学会、熟练使用我的新左腿,之后参加升学考试以前十名的成绩考取了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李唯雅无论怎么变,会念书这一点总是不会变的…

  

  “早上好,李唯雅。”

  

  已经响过上课铃学校门前仍站着几个人,见我走近其中一个男生向我挥手问候,我回以点头。他是谁?也许是班里的同学。

  

  “就是她,就是她…”

  “怎么样,来这一趟值得吧…”

  “头发遮着,没看清脸啊…”

  “带相机了吗,拿出来拍两张,快一点,人要走了…”

  

  几人毫不避讳地在一旁‘嘀咕’,跟随着我的步子一番评头论足后按下了快门。抬手遮住刺眼的闪光灯,将长裙微微拉高慢慢走上台阶旁边的斜坡。

  

  还有一点没有改变,不管到哪里李唯雅都是被人关注的焦点。在这里他们给我起的别号叫什么呢?不太清楚。跛脚校花?还是瘸脚,也像是断脚、独脚…总之,我的名气不比从前小。

  

  在学校我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无时无刻不受人注目,别的学校慕名前来‘参观’我的人也不少。他们最先注意的是我漂亮的脸还是我这条特别的腿呢?

  

  到零食店用那里的电话打给了妈妈后才去上课,乘老师专用的电梯很快到了五楼的教室,从楼梯走没有拐杖我是上不去的,即使上得去大概也该放学了。

  

  看了看时间,迟到了十五分钟,轻轻推开后门走进去。老师见是我止住了到嘴边的训斥,微笑着示意我回自己的座位。走到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拉开座椅,屈腿坐下,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我也要练习几千几万次才能做得像个正常人。

  

  打开书包拿出课本,一天开始了。别人走十分钟的路我得用去半小时,这就是我的生活。

  

  没有发疯、没有寻死甚至连哭闹没有过,所有人都担心我是不是给刺激得傻了呆了,可傻了呆了的人又怎么能以优异的成绩考进这所学校。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敢哭不敢闹不敢发疯不敢寻死,如果我做了这些,那这发生的一切就都成真了。起先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明天早晨醒来左腿就会长回来,我又是那个善舞善跳的李唯雅。可是一次次掀起被子膝盖下的裤腿仍是空的瘪的,直到有一天爸爸将一条丑陋可怕的‘铁腿’送到我面前告诉我从今以后它就是我的腿,我才真正醒了梦…

  

  “谁来准确地翻译一下这饱含深情的句子?没有人会?唯雅,你来试试,不用起立坐着回答。”

  

  “是。”我不是行尸走肉,我能思考、能读书、还能考第一,可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Totheworldyoumaybeoneperson…but…but…”这是?!这句话是…

  

  “不会?”

  

  “不,我会。Totheworldyoumaybeoneperson,buttoonepersonyoumaybetheworld。对于世界而言,你也许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但对于某个人,你却是他的整个世界…”

  

  “非常好,以前就读过它的注译是吗?”

  

  “读过…”读过,读过…

  

  李唯雅,这句话你懂吗?

  不认识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笨蛋,是‘人’,‘People’是复数,它是单数。

  哦,老师还没教过。嗯…到了世界你可能是一个人,但是到了人你可能是一个…不对?

  你觉得对吗!‘倒了人’?还倒了你呢!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

  骂我蠢?!

  你本来就蠢!蠢!蠢!蠢!

  你不蠢,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曾经,生活的重心不是念书,倒是被一些烦人的事占据着。想着怎么避开两家的父母和他约着出去玩,回家怕挨罚又得挤破脑袋编造合理的说辞谎言;不想他挨打想故意在考试时放水,却又不甘心得不到第一;苦恼什么时候把新买的裙子穿给他看不显得太刻意太臭美,在同学面前会不会与他太亲密;恨不得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不准搭理龙雅莉,撬开他的嘴问问到底在不在乎我做安东的女朋友;心里挣扎下一次他要亲我是拒绝,还是做个不正经的女人……

  

  女孩们即使伤心哭泣,也该是为了这些烦恼吧。我却不一样,这种奢侈的幸福不属于我,再也没有什么能使我伤心哭泣。

  

  我的世界都已坍塌,我还能成为谁的世界…

 就如那些禅师和尚摇头晃脑说的,‘昨日因,今日果’,我的苦果是我咎由自取的。

  

  到了新的城市爸妈每日除了工作剩下的事就是看守我。不用上班的时候他们会轮换着接送我上下学,哪怕从家到学校只有短短的一段路。如果都没有空让我独自一人,早晨上学时我就得在固定的时间从学校的零食店打给他们电话‘报平安’,下午放学则用家里的电话。这样还不够,妈妈还买了爸爸也用不起的昂贵手机给我以便时时刻刻掌握我的行踪,只要‘报平安’的时间稍有偏差兜里就会响起铃铃声。

  

  像个囚犯?我没有感觉,只觉得他们大可不必。我只剩下一只脚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到处野去。

  

  今天的最后一堂是体育课,我被特许可以早退。提早回家妈妈倒不感到意外,课程表她比我还记得牢。

  

  “刚去给你买了双鞋,说是今年夏季的最新款,来试试合不合脚。”

  

  原来是买鞋去了,难怪没有到学校接我。鞋是一双米色的单靴,长及小腿肚的靴筒顶端一段是镂空的花纹,鞋后系带的设计很别致时尚,看来鞋店老板没骗人,应该是今年的最新款。即使是夏天我也只能穿这种鞋,价格不匪的时尚鞋子时常引来学校女同学又羡又妒的目光,如果让她们在六月里穿上几天我想她们会更爱凉鞋的。

  

  放下书包走到跟前伸出右脚和新鞋比了一比,尺码长度差不多,能穿吧。

  

  “穿一穿,这鞋偏瘦,怕是有点挤脚。”妈妈看穿我的懒惰,拉过我扶着我的肩、轻抬我的左大腿让我坐下,然后脱掉我脚上的黑色长筒皮靴换上新的。“合适吗?”

  

  “合适。”我点头。

  

  “嗯?这里怎么翘皮了?”她拿起左脚一只,发现靴筒口的皮翻了一截,“买的时候都没瞧见,我明天拿去换一双。”

  

  “不用…”我从她手里拿过鞋子,撑着手起身回卧房。把鞋换给别人回磨伤腿儿的,我穿着正好,不用担心这个。

  

  “对了唯雅,信放桌上了。”

  

  “嗯。”

  

  妈妈又问了一次要不要回信,我摇摇头合上了房门。黄皮信躺在书桌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递来的,给我写信的人只会是她。这一年多来收到的信大概快有两百封了吧,每星期至少会有两封,多的时候每天都会收到。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她喜欢热衷给人写信,只不过她白费心了,这些信我一点儿拜读的兴趣也没有,打从第一封就一眼没瞟过,全扔进抽屉压着…

  

  龙娅莉,她后来怎么样了呢?逃了?被那几个杂碎欺负了?还是说跟着跳下去给摔死了?我真是糊涂,死了又怎么写这一堆东西。我替别人操什么心,最糟也不过像我一样,缺了胳膊断了腿。

  

  低头注视着怀里的新靴子,渐渐地竟将它看成了那白色的舞鞋,一股热流盈满胸中,突然有种强烈的渴望去看桌上的信,只因想看看他…哪怕是与他有关的人也行…

  

  “唯雅?!摔着了?!”

  

  “没,绊…绊了一下…”

  

  “小心点儿。”

  

  拖拉着左脚扑腾到书桌跟前,揉揉撞疼的膝盖把信拿在手中,却没想拆开。前一秒的渴望似乎被绊得无影无踪,不想看了…

  

  ‘李唯雅(收)’,‘李唯雅’…这字迹!这个‘雅’字!是他!只有他这样写!‘雅’的最后一笔在收尾时向上勾出一个小卷,这是他第一次写我的名字时指着我额前发旋形成的小卷突发奇想专为我‘设计’的,从此‘雅’在他笔下就是这种独特的写法。

  

  是他吗?这信,是他写的,不是龙娅莉,其实是他写给我的对不对?

  ※

  信纸展开,一时间只看得到一片雪白,好一会儿深蓝色的字才在眼前逐渐成形…

  

  我的蓝天:

  早晨醒来阳光就像你吃牛肉面时候的笑容一样灿烂,临近中午还是很灿烂,不过灿烂得太过头好似你奸计得逞眉飞色舞的样子,把我整个人烤成了红番薯……那些家伙太没义气了,竟然出卖我……黄昏,夕阳的余辉依然灿烂,像你被我‘圈’时的脸……今天比较适合叫‘我的阳光’,但是前天叫过了,蓝天也不错。蓝天,我美丽的蓝天晚安,觉觉喽。

  你的小飞鸟。

  

  这写的是什么!什么蓝天和小飞鸟!

  

  双手猛地一拉,整个抽屉滑出砸在地上,黄皮信掉了一地。已是迫不及待等不得慢吞吞地弯曲碍事的左腿,右膝跪地伏着身抓起一把飞快撕开其中一封。

  

  压寨夫人:

  今天的早餐居然不是馒头和稀饭,是臊子面耶!我还在想六月一定会飘雪,吃过以后才知道果然没有白摊的好事,据我估计大叔今天没带老花镜,把猪潲水和我们的早餐端错了……

  土匪头子。

  

  又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接连撕开好几封,可是都没有,都不是!到底是不是你!果果!

  

  不理会敲门声和妈妈焦急的催促声,手中不停地撕着信封,每一封都只看开头和最后的署名,终于在撕掉几十封之后给我找到了。

  

  小雅雅:

  嘿嘿,会不会不习惯啊,没关系,听听就会习惯……

  高大威武的果。

  

  亲爱的:

  亲爱的,这是写给你的第二十七封信。同住的阿飞说我每一回都叫你的名字很没有情调,我也这么觉得,老是重复太没有创意,所以从今天起…

  你亲爱的,果。

  

  唯雅:

  今天量身高我又长高了,哈哈,现在我可是一个一百七十七公分的男人…

  果果。

  

  是他,是他写给我的…

  

  “唯雅开门啊!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哭了?”

  

  不管门外的叫喊,双手捧住脸埋进一堆信里贴着地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

  

  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恨!两年来没有任何音讯,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我和他根本就不认识从来都是不相干的人。因为我断了脚、我残了,变成这一副恶心的模样,所以他嫌弃了不想再搭理我了?

  

  原来不是的…

  

  可是光写信有什么用!既然知道地址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现在的样子真有那么可怕吗!见了我这样子你还能把‘亲爱的’叫得出口吗!你说啊果果!

曙光

其实字迹我早已熟悉得能够信手摹仿,却仍是不敢相信,非要找到他的名字找出是出自他手的证据。这晚我没有吃晚饭,并告诉爸妈隔天不想去学校。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他们只当我又在学校受了异样眼光或是听了难听的话。

  

  信共有二百一十九封,第一封署的日期是前年十二月十日,到昨天的一封正好有一年又五个月,平均每个月近有十三封,不到三天就有一封。每一封都是短短的,最长的不过两三百字,最短的只有一句话,说是‘信’不如说是日记来得贴切。

  

  没错,就是日记!二百一十九篇不加修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狗屁不通的碎碎话记录着他这些日子生活的点滴。

  

  【唯雅:换了地方换了床以后连续几天我都失眠,一闭上眼脑子里飘来飘去都是你,早知道应该带上一张照片。好吧,我承认我想你了,很想!非常非常想!那你呢,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有没有……果果。12、10。】接下来全是带着大问号的‘有没有’,填满了整篇信纸,这是所有信中字数最多、最长的一封。内容没个正经,字却写得极为工整,就连标点也对列得很整齐,细看之下竟发现有铅笔暗格的痕迹。画暗格的时间写上十封这样的‘信’绰绰有余,他当是在参加书法比赛吗?

  

  查看日期这是写来的第一封信,想来至少该有两句表示关心的问候,却是只字没提,也没有叫人‘振作’的鼓励话语。他比我更知道这些废话没有用,哪怕是透露出一丝怜悯也会伤了我极度敏感脆弱的自尊。

  

  前十二封信,纸上都很有耐心地打上了竖行暗格,第十三封开始他就坚持不了了。

  

  【唯雅:今天一天都忙着,到晚上才得空闲。同住的人中只有那个山东馒头有手电,他可真黑,要用我带来的一双弯勾勾和他换。我也没不舍得,二话没说把鞋砸他脸上拿了手电……果果。1、7。】这封信可能是在被窝里打手电写的,字有些歪扭。书面也不再清洁,划掉了两字留了一个墨痕,原本写的是‘他妈的可真黑’。‘山东馒头’说的是他的室友,我猜因为人家是山东人就被他冠上了这个名号。‘弯勾勾’是什么东西我后来才弄清楚,是穿那些‘耐克’的大款的行话。

  

  直到第二十六封他仍然称我‘唯雅’、自称‘果果’,到了第二十七封像是受到一个叫‘阿飞’的人刺激,决定来点儿情调叫我‘亲爱的’自称‘你亲爱的果’。下一封还信誓旦旦地说‘从今以后每一封信都要用不同的称谓,绝不重复’,又因他脑袋里装的词儿有限,于是‘系列称谓’就此出台。

  

  小唯、小雅、小唯雅、小唯唯、小雅雅…,相对地他自称高大的果、威武的果、威武高大的果…,还不算太糟,他没有称大果、大果果或是大苹果之类的。他豪强霸道所以人称他‘土匪头子’,他就叫我‘压寨夫人’,不要脸。他皮肤黑被叫作‘煤球’,我就被叫作‘雪球’,白雪公主不是更好吗?因为太能吃,食堂的大叔叫他‘饭桶’,我顺理成章地成了‘菜盆’。‘我的阳光’之后是‘我的蓝天’、‘我的空气’、‘我的青山’,庆幸此后他很快想到了别的,我可不想成为他的红花、黄花。

  

  虽说不重复可却有例外,阿诗玛和阿黑哥就是一对。

  

  【阿诗玛:今天老倌儿带我们去看了五朵金花和阿诗玛,不看不知道一看下一跳!那个阿诗玛和你长得好像啊!真的很像,只是她的眼睛看起来比你大一点点,她是很漂亮啦,不过比你就差了一点……阿黑哥。7、18。】

  

  他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根本没有仔细去看,要不起先怎么会把‘五朵’硬给摘了一朵写成了‘四朵’。我去看过这两部电影,黑白银幕上的阿诗玛仍旧美得惊人,尤其是她明媚的笑魇,看过的人无不倾心,我哪可能比得了那般美丽的人。

  

  【阿诗玛:今天出了手,打了山东馒头。他说我是在做白日梦,不可能有一个那么漂亮的马子……阿黑哥。7、19。】

  【阿诗玛:你的阿黑哥被老倌儿教训惨了!他罚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独自把宿舍前的落叶用手一片片给捡干净。不过我不后悔,那个山东馒头就该狠狠地揍,揍成山东大饼正好!敢说我马子不好看……阿黑哥。7、22。】

  

  马子?这臭家伙就该狠狠地罚,宿舍前的落叶算什么,最好把整个校园一起捡干净!阿诗玛和阿黑哥连续用了三次我想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因为‘煤球’钟情于那‘黑’字。

  

  最短的一封信除去称呼和日期只有一句话六个字。

  

  【雅乖乖:今天很累,晚安。累果。11、23。】

  

  那段时间他繁务缠身,前一封落的日期是十六日,再往前一封是月初九号写的,间隔的时间就属这两回最久。称呼倒也省事,雅宝贝、雅亲亲、雅乖乖,每每读着肉麻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二百一十九封短信,即便字字拈着看还是不到天亮就给读完了。读完这些‘日记’,真的像是陪在他身边度过了这一年又五个月。

  

  他在念一所寄宿学校,有七个室友,有过很多‘马子’的阿飞和直肠子的山东馒头与他最要好。有一个比军训教官还要严厉的男班导,他们称他‘老倌儿’。有一个吝啬又糊涂的食堂大叔,每顿饭都要克扣他的口粮,打饭的木勺小得不符合标准不说还不把上面粘着的米饭抖进他们的餐盘里,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把隔夜的馊菜错当成当日的……他很少提到学习方面的事,却对丰富多彩的课外生活津津乐道。他们的学校似乎很特别,不仅有个教官导师,对学生近似于军事化管制。在老倌儿的白色恐怖下他不再经常和人斗殴,却不代表他就安生了,对看不顺眼的人私下约着一帮狐党暗地里使坏,事情被揭发后总是头一个站出来背黑锅,所以他的人缘相当不错。令他向人炫耀的事归结起来有两件,一则是在老倌儿的眼皮下如何成功地‘翻跟斗’,一则是他有个漂亮的马…呃…女友……

  

  蜷在床边过了一整夜,读一遍不够又从第一封开始读第二遍,时而笑时而恼,忘记了所有的事。将厚厚的信依次排在长盒子里,想看哪一封就按照记忆中的日期去寻找,找错了也不要紧那就再看一遍吧。整整三天我没有去上学,也不和爸妈一起吃饭,饿了就吃些饼干零食,累了就倒床睡去,睡醒了继续看,始终都有一封拿在手中。

  

  第三天的晚上看到最后一封时我突然冲出房间大声问有没有我的信,爸爸点点头回屋找出信。看到他和妈妈愁苦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狐疑,我一把抓过信急忙解释我没事并保证明天会去学校。

  

  如果被他们发现信其实是杨果写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信不如让我死…

  

  猛地惊觉脑子浮现的荒唐念头吓得不轻,轻拍了下左腿自嘲地笑笑。死,这么轻易就言及这个字,那时候也没有…

  

  【凌波仙子:老倌儿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两盆花送了我们一盆,花没开,花叶子扁扁的,样子不咋的可名字很好听,叫凌波仙子。‘诗人’还念了两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这花看着挺普通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水上盈盈。5、12。】

  

  笨家伙,不就是水仙花。水上盈盈?比对‘凌波仙子’?哈哈哈…他竟自号‘水上盈盈’,笑死人了…

  

  “唯雅?吃饭傻笑什么?”

  

  “我没笑啊…”

  

  水上盈盈,水上盈盈,水上盈盈…不行,忍不住!

  

  “饱了,我写作业去!”

  

  灰暗的世界透进一束光来,渐渐扩大越来越亮越来越暖人。

卑怯的思念

 我的生活不再像死水一样无波无澜。每个晚上枕着烂熟于心的短信睡去,一字一句回味着独自傻笑独自羞恼。早晨带着期盼醒来,盼望着这一天他的信会随着爸爸的早报如期而至,如果没有,那么在学校的一整天都会焦躁不已,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

  

  每一回将信拿到手中对邮差先生都有着强烈的感激与愤恨,他们带给了我救命的源泉,却是要等到我快渴死的时候。两个城市之间邮递一封信仅要三天,可每一次都延迟了一倍的时间,信上所署的日期和收信的日期足足隔了一星期!后来看邮戳注意到是递信邮局的问题,竟让我的信在那黑箱子里躺了三四天才递出,太不负责任了!

  

  盼着数着,二百一十九增加到了二百八十六这天,迎来了我十八岁的生日。

  

  “吹蜡烛吧,唯雅快,先许个愿。”

  

  “嗯!”

  

  闭上眼睛双手合拢,许下我的生日愿望。什么愿望呢?希望失去的左脚再长出来?不,这种事根本没去想,我想的是…

  

  蜻蜓点过唇痒痒的,他羞赧地垂下头不要脸地舔舔唇,说以后亲我就不是这样了。我好奇,问那是怎样的。他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于是老气横秋地说等我长大就知道。我问长大是多大。他伸出两根手指,却又马上摇头。不是二十是十八,十八岁就算长大…

  

  我已经十八岁了,你要给我的亲吻是怎样的呢,果果…

  

  信会延迟可他给我的生日祝福却没有迟,早在一星期前的几天他就连续写了好几封‘HappyBirthday’,他说这样总会有一封刚好在我生日这天送到我手中。

  

  【小英莲:HappyBirthday!我有预感,今天正好是日子。不是说女大十八变吗,我美丽的小英莲今天你变成什么模样了呢?好想看一看你。十八的哥哥。10、5。】

  

  最后几个字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狠劲,厚实的信纸给扎穿了,看那字迹钢笔尖也给压得分了叉。笨蛋,‘十八变’不是这么解释的,不是‘长到十八岁就变’…

  ※

  “你…也会笑啊。”

  

  “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我迅速收起手中的信纸抬起头望着无礼的打扰者。他是谁,什么时候坐在了我的前排?所有的人我都已经认识,可以很肯定他不是班里的同学。

  

  我刻板的脸在他看来充满了敌意,无辜的他显得有些窘迫。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意外…你居然会笑…”

  

  这下换我哭笑不得,我不过是笑一笑,犯得着用看八大洲的眼神看我吗?我居然会笑,说我居然会笑…

  

  见我把信装进信封里,他当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提高声音说:“哦,原来你看信啊,难怪会笑,呵呵…”

  

  什么逻辑,看信就非得笑么?

  

  我低头默默地收拾课桌上的东西,只差在脑门刻下‘生人勿近’的字样,可他却看不懂,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来看信封上的字。

  

  “娅莉?真怪,男生叫这种名字。”

  

  “你怎么知道是男生?”我脱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我会答腔,他受宠若惊地瞪了下眼,指着信封上的字热情地说起来:“虽然不少女生写字也苍劲有力,但在连笔处总有些轻飘,尤其是这个‘勾’,上提的力度是女生腕力达不到的。这几个字字体看似很秀丽,但拆开细看就会看到每一笔每一画充满阳刚气息,看得出写字的人是个棱角分明、铮铮铁骨的好汉…我…我胡乱讲的…”他又一次红了脸,双手放在胸前无措地搓着,开口又是一句与前言不相干的话,“我敢说你一定还没有回信,要不怎么会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动了动嘴,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叫高思源的转学生,在以后近两年里总是想方设法成我的邻座。憨憨的他有两大特色,一是书法,听说他的爷爷是某位名书法家。另一个则是沟通障碍,常常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偏偏本人还不自知。

  

  回信,想也没有的事。我能给他说什么?分享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生活里什么是喜什么是乐?我为了什么怒过哀过?没有,通通都没有。

  

  我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哪怕只是书写的字也不敢曝露在他眼前。如果可以从一个人的字迹了解他这个人,那么是不是也能从我的笔下看出写字的人…少了一只脚呢?想象他展开信的那一瞬,仿佛立于纸上不是文字而是残缺不全的我…

  ※

  老师告诉妈妈我变得比往日开朗了许多,与同学们相处得越来越好,妈妈欣慰之余竟抹了眼泪。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我还是我,只不过处得久了自然要熟悉些。

  

  因为我变得开朗,所以老师大胆地提议我最好不要乘电梯,每天上下楼梯有利于我更好地适应我的左脚。其实,这只左脚我早就适应得很好。家住四楼,大楼里没有电梯,每天至少要上下一回,在学校乘电梯只是想偷懒一下。

  

  我很确信一点也没有给高思源‘我们很熟,我们是好朋友’这种错觉。自打我听从老师善意的安排开始走楼梯的第一天起他就早早地在楼梯口等着,见我出现马上迎上前不等我同意就拿过我的书包,然后绕到我的左手边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半步距离。我拒绝了几次,他都用同一句话做理由。

  

  “饮水思源,你帮了我,我也要帮你。”

  

  他说的我帮他不过是给他讲过几道物理习题,可是换来的回报实在太大。该不该说他的名字令他受益匪浅呢?

  

  “小心!”

  

  左脚斜了斜,我和他同时呆掉。他是大惊小怪,我却是被他平地惊雷般的叫声吓到。

  

  “地上湿的,小心点儿。”

  

  我低头看了看地下,湿?那巴掌大的水迹也叫湿?

  

  即使憨傻如他,也不敢轻易提及我的禁忌,目光从来不落在我的脚上,如果不小心看进眼里他就会像见了毒蛇一样飞快撤离,惟恐避之不及。是怕伤了我的心?他过滤了,这只脚每天盯着看的人不过千也有百,我哪能有那么多心去伤。

  

  【孩子他娘:不吃不喝三天后我们的小胖终于去了,我发誓我已经尽了心在照顾他。哼!一定是那个吝啬鬼骗了我,给的菜叶不够新鲜。现在只剩下小瘦,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再饿着……孩子他爹。4、5。】

  

  小胖和小瘦是他喂的两个宠物,青色的、软软的,还吃菜叶,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

  

  “青色的,菜叶…”挑着饭盒里的青菜,突然想到,“不会是?!”

  

  “怎…怎么了?”刚成功夹起卤蛋的高思源被吓得手一滑,又没得吃了。

  

  “没…”我忙收声埋头吃饭。他竟然养那种恶心的东西!

  

  “又是因为‘娅莉’的信吧?”他突然变了调的话让我停下勺子,抬眼看见的是一张异常深沉的脸。“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你笑能让你有这些生动的表情。”

  

  “是人都会笑。”我淡淡地说。

  

  他摇摇头,毫无预兆地伸出一根指头戳上我的脸颊,“没有那些信你就只是一个漂亮的木偶娃娃。信的内容我偷偷看过,不觉得很特别。”

  

  “高思源,如果你给一个人写了两百封信以后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你还会坚持写下去吗?”

  

  “不会,也许到五十我就坚持不了了。”

  

  “嗯。”

  

  “我可以认为这个笑容是为了我吗?你为什么对我比较特别?”

  

  “特别?”我有吗?

  

  “没有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失笑,我没有刻意‘拒’任何人,只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不能靠近的异类。“因为你说他是铮铮铁骨的好汉。”

  

  “他是你的男朋友?”

  

  想要点头,左腿的沉重却让我把‘是’字卡在喉咙,“曾经是…”

  

  “以后是吗?”

  

  “你很多事。”

  

  “是他不爱你了?不对,他写的信…你不爱他了?也不对,你不会不爱他。我能见一见他吗?他住在哪儿?暑假的时候会不会来看你?两百封信,你们有多久没见了?他就不想你?”

  

  “高思源,我这只脚是不是看着很可怕?”所以才吓得他不敢来?

想要见你

因为高思源的一句话,我开始盼望暑假的到来。三年,他都没有来找我,去年是在忙于学习筹备高考,前年也许是要来的却因为始终等不到我的回音而不敢来,再前一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正在学习用新腿走的我吗?今年他已高中毕业,会来吗?

  

  没有,还是没有来。六十一天的假期,三十三封信到了我手中,比往日更为频繁可人仍然没有出现。我不该贪心的对吗,能持续收到这些信就该满足了对吗…

  

  这一天的信拿在手中要厚重一些,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果然有惊喜!是一幅铅笔画,一幅女孩的头像画,是他画的?画的还真像那么回事,想不到他还有这才干。

  

  PrettyLady…Lady?我在他眼里已从Girl变成Lady?Lady…不知怎么脸上泛起一抹热,心里甜得让人笑出声来。‘PrettyLady,我画的怎么样?是诗人教的,前几天才发现他小子有这一手。我画了很久,虽然没有真人的你好看,不过诗人说我这已经是天赋异秉,短时间能学得这么快的人除了我绝对找不出第二个……’画里的人是我?!这是我?横看竖看我和‘她’相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眼睛都有两只、鼻子和嘴巴只有一个,虽然是画的有模有样,可这么抽象的东西硬要说像我这个大活人,实在难以牵强。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一有空闲我就会拿出杨果大师的大作仔细鉴赏,或许看着看着那双不怎么对称的大眼睛真的有一点像我也说不定。时不时的傻笑引来高思源的侧目,当他要求要看画时我出乎他的意料献宝一般赶忙递出去。

  

  “像我吗?”我问。

  

  他瞪大眼地看着我,惊声说:“你说像你?这副鬼模样?”

  

  “是像!”我一把夺回来,横他一眼,“我就是这副鬼模样。”不懂欣赏,哪里不像了…至少,至少她也是女生嘛。

  

  我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太久,眼看着四五天过去新的信还没有递来。一次次下楼去看信箱一次次失望而归,坐立不安却不敢过多向爸妈问起,在他们面前我对‘龙娅莉’写来的信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生怕突然的态度转变引来他们的怀疑。任何一丝失去这些‘宝物’的风险我都担不起!

  

  一个星期过去信箱里仍是空空的,几个夜里以泪洗面核桃眼想遮也遮不住。爸爸妈妈还有高思源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肚子饿了不知道,腿疼了无所觉。心里只想着没有了,信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旁人看来只觉得是我精神失常吧,但那时的我的确是因为那么一封小小的信,万念具灰。

  

  第九天,当爸爸陪着我调试完左腿回到家看见桌上那熟悉的黄皮信熟悉的字时,承受不了这份惊喜的我将信捂在怀里失声哭出来。吓坏的爸妈不断问我怎么了,哭岔气的我好半天才回他们‘我腿疼’。爸爸立刻背起我又去那一家为我装假肢的医院。

  

  和上一封一样称呼也是英文,也有一幅铅笔肖像画,画上也是个女孩,那双眼…是我的!这一回能看出是在画我!

  

  ‘Mysweety,想我了吗?整整十天啊,可想死我了!’十天?是的,他的两封信署的日期是间隔了十天。想死他了?臭家伙,谁信你的话,就算你天天写也收不到一个字的回音,十天和一个月又有什么分别。‘这十天诗人给我进行了特别训练,很有成效吧,比上一回的那是两个水准。诗人说我这的水平已经可以达到他三成火候,一般人半年也未必能做到。那还用说!一个具有百分之九十九灵感的天才,再洒下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注定诞生一个天才中的天才……’想象着他尾巴翘上天的得意样,啪啪弹打两下信纸,只当是在他的额头敲栗子。又看了看画里女孩传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印下一个吻。

  

  以后的好几封信都间隔了一星期之久,每一封里都有一幅肖像画,画里女孩的模样和我越来越像。书法家高思源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学画练字无论再怎么有天分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短短的时间只看着照片就能画与真人这样相似的肖像,除非是每日手不离笔不断地练不断地画。可他还是说错了,杨果手中并没有我的照片。

  

  十月十八日,我十九岁的生日过去六天后收到了他最终完成的一幅。前一刻我正为惟妙惟肖的肖像喜上眉梢,下一秒展开信就被震得无法言语。

  

  【这是你吗?唯雅,我的唯雅,十九岁的你是这个样子吗?好久了,想见你,真的想见你!为什么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带上一张照片!我真的是很想见你,可是阿飞说我一定还想得不够,所以我才从来没有梦见过你。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做事想,睡觉想,这样还不够要怎么样才够!雅,我爱你,我爱你!你能不能也想想我,如果你也想我说不定我就能梦见你,就一回,看一眼就行。让我看一看你,雅,我的宝贝,我的爱,让我看一看你好不好!】

  

  什么不要贪心,什么收到信就满足,不对!不对!我就要贪心,我就不满足!我想要见他,我就是要见他!

  

  满篇满目的‘想见你’与我已快漫溢的思念产生了共鸣,从这一天起便急剧倍增,有如万千蚂蚁啃咬着我的心脏,又疼又痒,恨不得拿刀开胸破肚逮出这些可恶的小东西!

  

  “你又哭。”

  

  而无用的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日也哭夜也哭,只要想到他眼泪就停止不了。如果被身边的人发现,我永远只有那一句说辞。

  

  “我腿疼…”

  

  “唯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女孩。”高思源递来纸巾,满脸的无奈与失望。

  

  我挥手打掉他的手,恨恨地说:“你以为?你凭什么以为!”

  

  没有了他我哪里还谈得上坚强。因为他,我才想着和高思源或是别的同学成为像他和阿飞、山东馒头、诗人那样的朋友。因为他,我才会多吃饭,他说男生们其实喜欢胖一点的女孩。因为他,我才知道原来篮球场上同时争抢着篮球和足球是件很好玩的事,之后的体育课我不再待在教室来到了户外。因为他,妈妈做饭时我试着做了鸡蛋炒土豆丝这一道‘天下最美味’的菜,那是我见爸爸和妈妈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在他眼里,即使是如今的唯雅也要比阿诗玛美丽几倍,他的唯雅无论变成什么样永远都是那一个鹤立鸡群的唯雅,谁也比不上比不了……

  

  “对不起…”他说过,我可以任性可以闹脾气,但只能对他,对别人要讲‘对不起’。

  

  “是我该说对不起,安慰不了你还惹你不开心。”

  

  “安慰?”我胡乱擦干眼泪,勾起一抹笑,“谢谢。高思源,你能借我钱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笑重重点头,“当然能!你要多少?”

  

  “多少我不知道,不过有点儿多。”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五十…一百块有吗?”

  

  “有是有,现在就要吗?”

  

  “不是,明天…这星期内都行。”

  

  “好的,我明天给你!”

  

  见我破涕为笑他也跟着傻笑起来,恍然一瞬只觉得那松了口气的样子像极了另一个人,再看却不像了。呵,果果,只希望哪一天我别把学校门口那黑石人像雕塑看成‘煤球’的你才好。

  ※

  “早上好,姐姐。”

  

  隔天早晨,在公园边一个小男孩叫住了我,仔细看不就是常在这附近的那一伙孩子中的‘高个儿’,那个凶恶眼神像杨果的蛮小子。

  

  “早上好。”笑了笑就要走开,见了他单薄的穿着多嘴了一句,“在这站着不冷吗,回家换上厚衣服吧。”

  

  他摇摇头,“我要等玲玲,她生我气。躲在女生厕所不见我面,我想去她家,可是怕她妈妈…我已经有三天没有见着她了。”

  

  黑黑的三根手指伸到我面前,表情悲切又严肃,令我不敢发笑。

  

  “怎么会见不着呢?都在一起上课呀。”曾几次见他们手牵手由一个老师领着过前面的马路,在幼儿园不都是跟着自己班里的老师么?

  

  小男孩气愤地看着我,高声喊着,“我上小学了!一年级,哼!”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忙陪笑道歉,却见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怎么了?

  

  “你笑着比不笑好看,你为什么不多笑一笑,玲玲就爱笑。”说着他连打两个喷嚏,鼻水源源不断从鼻管流出。

  

  我拉下他的手阻止他糟蹋干净的衣袖,拿出纸为他擦干净脸。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吸吸鼻子小声说:“你…你…你很温柔。”温柔一词大概是他挤破了那颗小脑袋才想到的,“以前你很讨厌,打小朋友。”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一年多以前的那件事我是该道歉的。见他的小身体又冻得瑟缩了一下,我劝着说:“要不去玲玲家找她?你没去过就算很想见她,她也不知道啊。”

  

  他还是摇头,“她妈妈说我是小混头不让她和我玩,我去了她会被骂的,我要在这里等。”

  

  不是不想去,只是不能去么…

  

  “去学校了,再见。”

  

  走了很远身后才传来蓄积全身气力的喊声,“他乱讲话,我已经揍了他,你不要…不要伤心!”

  

  半晌才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叫我‘瘸子’的孩子,回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谢谢。”

  

  不是没有发觉不对劲,为什么高中都已毕业他还和阿飞他们同在一起,为什么该上大学的他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没考上复读吗?不会的,他是杨果,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可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火车站行吗?”

  

  无怪高思源担心,这个城市除了家、学校和那家医院我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地方。

  

  “不用,我已经记住坐哪一路公车。”

  

  果果,如果你不能来,那么换我去找你吧!

回来了

 后来想想,那天其实是‘高个儿’给了我最终的勇气,如果没有遇上他我或许还会胆怯不决,难以迈出第一步。这个我自以为像小杨果的男孩,该是我的天使吧。只是,我仍然辜负了小天使。

  

  从我独自一人坐上拥挤的公车,裙角不小心被勾起,勇气就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泄去。不同于学校,也不同于爸妈护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好心地把橘红色的座位让给了我,却又都对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无论是好奇打趣、同情可怜还是自觉庆幸都赤裸不加掩饰。

  

  经过漫长的车程终于到了火车站,我抢先下了公车,拉好长裙尽量走好脚下的路,努力让自己看来像个正常人。可是这只与我两相厌恶的左脚平常就不配合,此刻仿佛我越努力它就越是要我出丑,连续两个踉跄之后竟是连步子也不知道怎么迈。耳边听到的一两句跛子、瘸子几乎令我转身逃走。

  

  ‘脚不好还来瞎凑热闹。漂亮妹子,看你穿得这一身,有钱就去赶飞机啊。’

  

  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我能听懂,我像被人当头一棒,愣愣地被她挤出检票的队列,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步。

  

  隔着一道铁栏杆,手中紧紧拽着高思源给的车票和一百块钱看着火车开动起步,铁轮子越转越快,一节节开过的车厢晃花我了的眼,过后车尾变成小黑点消失不见,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大嗓门老头儿吼着撵我离开…

  

  我没有哭,有什么好哭的。一个跌落深渊等待被救命的人,却没抓紧那唯一的绳索眼看着它从手中滑过,再哭又有什么用呢…

  ※

  半日的逃学在学校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险些把妈妈吓出了心脏病,多亏了未雨绸缪的高思源才得以平息。我离开前往火车之后他并没有回教室上课而在零食店等着,我们约好的,我上了火车就打给他电话报平安。见我返身回来他二话不说,即刻拉着我到没人的地方拿出书包里早准备好的药用纱布等一些东西将我右腿膝盖包扎起来。

  

  我在来学校的路上摔了一交,高思源扶我去了医院,这样的解释谁也没有怀疑。惊慌过后的爸妈也忘记追究为什么我的手机不能拨通。

  

  “干嘛这么看我?”

  

  “我都忘记给你说谢谢了。”

  

  “不用谢。”

  

  以专业的眼光来看高思源的包扎手法还像是一回事儿,他说前一天他练习了很久的。也难为他了,明明一眼也不敢瞧我的左脚却要靠得那么近。我夸他机灵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的。一个晚上么,如果是那个鬼灵精,眨眨眼睛就能出来一箩筐…

  

  “你早就料定我不会走的,对吗?”我苦笑着问。

  

  他正要老实地点头,随即又拼命地摇头,“不是,只是以防万一…你太在乎他,所以…”

  

  看着他满是歉意和担心的脸,眼眶一热淌下泪水,“可是…可是我真的想见他…我怎么就这么没用…怎么就这么没用…”

  

  “不是,唯雅你不是没有用…”

  

  高思源曾说我待他是特别的,的确是,在那几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在爸妈面前掉过眼泪,却在他面前哭过好几次,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无助时寻求安慰的对象。只是每一次哭过以后我就更加想念杨果,想着他同样笨拙的安慰,不同的是高思源不会像他那样粗鲁地吼我,他越吼我越是要哭,就是要哭给他看,就是要他没有办法…

  ※

  我没有放弃,直到高考以前我去过火车站三次,可是没有一次随火车离开。最后一次我上了车,却在车开前从另一道门仓皇逃走。当我在车里坐下,扫过眼前投来的形形色色眼神时,脑中竟浮现起几年前的那双眼睛。他闯进病房来,看见了我刚截肢的左腿,惊吓、惊讶、恐惧、退缩,每一个面部细节像放映机一样在脑中重复不断地显现。

  

  我浪费了高思源四张火车票,他借给我的一百块钱也一直没有还,最初是崭新的后来变成了皱皱的腌菜。我这个朋友很不够意思,不仅占了他不少便宜,每一回‘逃走’还拿去他家补习做借口让他承受着巨大的惊吓,谁让他是妈妈唯一允许我窜门的同学。我回报他的,想来想去也只是那一回让他得了‘关爱同学,热心助人’的表彰。他却脸红红的说不止,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收益,大家都在背后说我是他的女友,有一个校花做他的女友让他乱骄傲了一把。

  

  他的心思我至始至终没有去点破过,也不会感到亏欠,因为就算没有杨果我也不会是他真正的女友。敏感如我,从我第一次抓住他躲避我左脚的目光时,就注定了他只会是朋友。

  

  高考结束不久以后我和他都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如愿到了那个他所喜欢的城市,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老师和妈妈显得有些失望,只有他称我果真是念书的天才。因为只有他知道,那种情况下的我即使考不上也不意外。

  

  第四次从火车站返回我就不看信了,只当宝贝一样一封封收着藏着。一次次希望转瞬成绝望,坚硬的玻璃珠子也会因经受不了交替的火烧和水浇碎掉。那次回来以后,疲惫不堪的我生出一种预感,直觉这些信不会有太多了,如果早早看完了以后要怎么办。

  

  不看信的我逐渐回到从前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学习,冲刺两个月后的高考。高思源以为我想通了,准备考试结束后再去寻我的‘果果’,我趋近病态的精神状态连他也没有察觉。暑期开始他就迫不及待地前往美丽的城市观光,临走前故作老沉地规劝我不要再任性,凡事都得事先考虑一下父母,不要再让他们操心。他好像忘记了,是我长他一岁。他说的没错,折了腿也没折掉我骨子里的任性自私,大概一辈子也改不了。不过快到二十岁了,我是该体谅一下爸爸和妈妈这些年的辛劳。

  

  我再没有动过让爸妈操心的念头,每天房间里呆坐着,有时候回过神就已过去半天的时间。两个月的假期结束爸妈带着我去了新学校,一个离杨果更远的城市,而我竟忘记了带上视如珍宝的信,连这我也忘了…

  ※

  我的预感终是成了真,我离开不久后在和妈妈一次电话中得知,‘娅莉’持续近三年半的信断了。我没有太大的触动,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这个预料中的事实。

  

  日子从前是怎么过以后还是怎么过,念书到哪里都一样,差别只是父母不在身边。至于旁人异样的眼光,也许是我眼睛变得近视看不见了。

  

  时间书页上和发呆中流过,很快一学期结束。半年不曾联系的高思源打来电话,说是走亲戚到我这个城市来,顺道和我一起回家。见到我时他的笑容在一刹那间冻结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大声问我到底有没有在吃饭。我当然有吃,只不过方便面吃得比饭多,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我不想下楼去食堂。奇怪为什么会瘦,同寝室的一个同学不是老抱怨吃方便面吃胖了吗?

  

  半年的时间高思源有了不小的改变,那张笨拙的嘴问起话来连发炮珠,不把我这半年来鸡毛蒜皮的事刨根问底绝不罢休。

  

  “为什么不去找他?不想见他了?”

  

  面对他的质问我唯有沉默以对,转头看向广场中央,一群鸽子正被几个孩子追撵飞起。为什么不去找他?如果我也有一双翅膀我会马上飞到他身边,可是我没有。

  

  “四年…快到五年了是不是?”他问。

  

  我却答非所问,“以前只要他惹我生气我就想永远都不要理他了,不过每一次都做不到。”永远是多远,一个月、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如果这就是永远,我这一回算是做到了。

  

  “你这样…唯雅,你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不是没有他就活不了啊!”

  

  我因他的义愤填膺噗嗤笑出声,“我活的好好的。”

  

  “你这是好好的?习惯虽然难以改变,可也不是无法改变的!”

  

  他的嘴果然伶俐了不少。

  

  我赞同地点点头,打趣地说:“习惯了吃大米饭,每天都吃牛排三明治那真是痛苦,搞不好会饿死的。”是不是习惯那已经不重要了,靠它养活这点总是错不了的,大米饭啊。

  

  他给了我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后离开,隔天我被他通知收拾行李回家,坐他叔叔的车。可他将我塞进了车自己却在车外站着。

  

  ‘叔叔正好出差到那里,路上车不会停,明天早上你就能见到他。’

  

  车开出很远我才消化了这一句话,回头对快看不见的人无声道了句谢谢,伏下身泪流满面。

  ※

  终于回来了。

  

  伫立在街边,眼望四周陌生却又隐约熟悉的景致,万千思绪尚来不及涌现,一度断流的念头就开闸泄洪般袭来。

  

  抢在人前把小行李包扔上一辆出租车,说出那一窜熟烂的地址,司机先生笑话我这是在快递哪,他的车可开不进几楼几号。

  

  门打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最先映入眼,往上是纤细优美的脚踝、修长如玉的小腿。那红如果穿在别的脚上只会显得俗气,可在这双脚下仿若两团灵动的火焰,能踏着火焰的人会是谁…

  

  “你找…”

  

  脸仍然是精心描绘过的,从前淡淡的色彩如今浓了不少,却同样美得惊人。

真相:转递、报仇、入狱

 我的目光被这一双美得令旁人自惭形秽的腿吸引,久久不能移开,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你找…你…”

  

  抬起头的瞬间我和她同时惊呼出声,接着几秒钟张大嘴愣在当场。

  

  “李唯雅!你…你怎么…”

  

  龙娅莉!她是龙娅莉!她在这里!她竟然出现在这里!

  

  我掩住哆嗦的唇,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门牌号,没有错,没有错!

  

  “你怎么会到…”

  

  不等她把话说完,我的右脚跟用力一旋转身扑腾着奔下楼梯。她比我更快,轻轻巧巧的两个跨步就闪到了我跟前捉住我的手肘。

  

  “你误会了!这是我家,杨果不住这儿。”

  

  我停下脚步推开她的手,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太相信地重复着,“这是…你家?”

  

  她勾了勾嘴角哼声说:“是我家,并且杨果从来没有来过。”

  

  “可是信上写的…”我不会记错,信上的地址的确是这里。

  

  “进去再说吧。”她不由分说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包走进屋里,走出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双腿,握了握提带轻声问,“你的脚…要我扶吗…”

  

  我摇头,抬起左脚跨上一阶楼梯,苦涩早已堵满喉咙说不出话来。

  

  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坐下等候她洗茶杯再端来白开水。垂着头目光再不敢落在她的双脚,仿佛那双火红的鞋会烧着人似的,却又忍耐不住用偷偷去瞟。

  

  “喝水。”

  

  “谢谢。”

  

  她将茶杯递给我以后在对面坐下,理了理粉红色的短裙很优雅地翘着腿。贴身的短裙只包裹住臀部,匀称白皙的腿露在外面让人垂涎、嫉妒。

  

  曾经,我有比她更美的双腿…

  

  双腿…呵,我又得妄想症了么。抿一小口水放下茶杯,双手平压在膝上一动不动,怕裙角拉得不够严实露出了些来。刚要询问她就先开了口。

  

  “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们家搬了家也不会住这样寒酸的地方。没错,那些信是从这里递出去的,以我的名字。”她耸耸肩,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不过真正写信的人是谁你再清楚不过。”

  

  “果果…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让你帮忙…你们高中念同一所学校吗?”

  

  她玩指甲的手登时定住,蓦地抬眼盯着我,过后竟是又哭又笑的表情,“他果然没有告诉你。”

  

  “什么?”心不由得一凉,直觉接下来她会说出很不好的事情。

  

  “我和他上一回见是在…一年以前吧。高中?他念的‘高中’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林德?”那是私立学校,著名的‘双优’贵族中学,只有成绩优异、财力优渥的学生才进得去。

  

  她扬了扬眉毛轻声说:“少,管,所。”

  

  “嗯?”那是什么学…

  

  “少年劳动教养管理所。”

  

  愣愣望着她半晌脑子才转过来,猛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大声叫着,“你说他!不可能!怎么可能!你在骗我!”

  

  她骗人!她这是说谎骗我的!果果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进那种地方!

  

  她用力抹了把脸,起身端起我喝过水的茶杯,送到嘴边突然停下甩手将水泼在一旁的小盆栽里,重新拿一个杯子进厨房满上白开水,而后走出来依在门框边侧身背对着我徐徐说来。

  

  “他刚进去不久第一次探视,唯一要求见的人是我,为的不是别的,全是你。他要我去你爸妈待过的医院打听你们家的新住址、电话,之后又要我替他转递写给你的信。你说他傻不傻,就算你看到信封上的邮戳也不可能怀疑到什么,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刚好有一个少管所,而他刚好就在里面。可他偏偏穷操心,每一封信要用去两个信封、两张邮票,里面一个写你的地址,外面一个写我的。不对,我记得头几封里还夹有一个空的信封,上面是少管…他的通信地址,大概是后来觉得没指望了才节省下了那几毛钱。”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进少管所!”我几乎咆哮起来。

  

  她转头看着我,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呼吸因她的话停窒了一瞬,随即环看四周尖声叫起来,“他在哪里,你叫他出来!果果你出来,出来!”杀人?亏她能掰出这种话!

  

  “不信么?”她快步走进一个房间,很快手中抓着一叠东西出来扔在桌上。

  

  是信,信封是白色的,比我收到的黄皮信封要大一号。

  

  “我交代奶奶把收到的信撕掉白皮儿投进楼下的邮筒里,几个月前她突然病重过了不久就去世了,现在这里堆积了五十来封,你自己看吧。”

  

  对上她挑衅的目光我不敢伸手去拿,可是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已经证明一切。

  

  “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他杀了谁…”

  ※

  那天离开医院后杨果回到家撬开了他爸爸的存钱柜,拿了里面所有的钱,足足七万块钱,这以后就再也没能回到这个家。

  

  几天里他花掉了两万块让人找到了‘老大’一伙人,并用余下的五万块将‘老大’引到了南城尚未拆毁的‘决斗桥’。

  

  决斗很简单,双方站在同一边桥石栏的两端,谁先到达石栏中点谁就算赢。他早已是决斗桥上翻惯跟斗的猴头,‘老大’又岂会是他的对手,可是这一回他却失了平常的实力,‘老大’竟比他早了半步去抢夺中点的灯柱。

  

  “他故意落后一段,趁那人伸手去抓灯柱时突然加速扑了过去…如果不是他的汗衫不够结实,丢命的人还会多一个他。他说爱你,我问过他有多爱,他说他可以为你去死,原来不只是说说。”

  

  “为了我…因为我…不是的,说不定他是为你,你被他们…所以他为你报仇…”不是为了我,她又在说慌,果果不是为了我去杀人…不是…

  

  残忍的龙娅莉不给我一点自欺的时间,紧接着说,“你知道赌注除了五万块钱还有什么吗?输的人还要砍下一条腿,杨果特地指明是,左腿。”

  

  “左腿…”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脚下是流沙沼泽,我整个人在转着圈往下陷。

  

  “原本他只是要那人付出同样的代价,可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他说那杂碎即使死一千一次也抵不了他唯雅的一条腿。”

  

  我再也无法站立,摇晃的身体前倾跪下地发出两个不一的响声,额头重重磕在桌棱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神志清醒过来是一小时以后的事,龙娅莉将我安置在床上,正用冰块敷我额角的血包。

  

  见我的睁开眼她赶紧说,“没有你想的那么糟,那时候他还差几天满十六岁,又有人证明他是斗殴失手把人推了下去,所以只是被判误杀入狱…进少管所五年。”

  

  十六岁,五年,入狱…

  

  老天啊!我愿意断一条腿两条腿、断手断脚断脑袋!求你别这么惩罚我!

近君情怯

 误杀也好,谋杀也好,杀人就是杀人,他这一辈永远得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

  

  十六岁,五年。这一个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五年,最绚丽的五彩青春,最灿烂的花季时节,未来的蓝图在这时勾画,梦想的实现从这时起步,而他却在密布电网的高墙内度过。欠人钱债好还,欠人情债难还却也能还,可我欠他的这个债要怎么还!

  

  我感受得到龙娅莉的恨意,只觉得她恨得还不够,她不该好心地让我进屋喝水,应该将我踢出门推下楼去,除掉祸害图个干净。她终归太过善良,也可能是出于对我这个残疾的怜悯,在我精神崩溃之前她告诉了我杨果的下落。此时他已经不在少管所,而在一家医院里。

  

  一听到医院我又成了惊弓之鸟,有些头疼的龙娅莉急忙解释他只是得了急性盲肠炎,前些天已经做了手术。我要了医院的地址匆忙离去连行李也给忘了,快步冲到了楼下她才拧着包追上来,边喘气边抱怨我走得太快。

  

  递给我行李包后她看了看时间说:“快到九点了,你还是先住下吧,明天再去医院。”

  

  我摇头,“还不算晚,我打车过去赶得急。”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左脚,皱眉问:“你回来你爸妈知道吗?”

  

  “我告诉他们我来看望奶奶,也让奶奶给了他们电话。”

  

  爸妈当然是暴跳如雷,妈妈已经准备来抓我回去,幸好有溺爱我的奶奶相助,他们才同意我陪奶奶过暑假。妈妈头一回这样容易就被说服,她曾说过等我念大学以后会逐渐还我‘自由’。我想她也明白她和爸爸不可能一辈子守护着我,我也得学会独立生活。

  

  “那路上小心。对了有笔吗,我把电话写给你。”

  

  我递给她笔和纸,意外她写下的竟是一窜手机号码,虽说这东西已经不稀奇但价格仍是不匪。爸爸和妈妈的工资已经不算少,可我这一部就花去了他们三个月辛劳。

  

  抬头望着亮起的万家灯火,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她淡淡地说:“二十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能一个人么?”

  

  “嗯,再见。”

  

  妈妈改嫁离家,爷爷奶奶去世,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我与她相比谁更不幸…

  

  干嘛干嘛啊,你爷爷去世了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你,没了老爸就很拽啊。爷爷我是一眼没见过,更巴不得没老爸,我说你们没事儿比这些,比赢了能有糖吃吗?

  

  果果…

  

  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

  拒绝了龙娅莉的留宿打车到医院正好十点,值班护士催促着,十点半以后就不能再探视病人。可是到了三楼肠科病房,我却止步在走廊不敢再往前一步。

  

  无人的走廊一片寂静,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变两下,两下又翻倍成四下,这哪是心跳声简直是战鼓在雷鸣,我甚至夸张地看到胸前在震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顶的风扇没有任何作用,汗水湿透了我全身,水珠沿着贴在脸颊的发丝到了脖子再继续往下流淌。手中捏着的提带因汗水脱手滑下地,落地声吓得我心脏停了一秒减缓了些速度,提起行李包趁机前进了几步再次因雷鸣的‘战鼓’停下,再这么敲打下去胸前非开出个大窟窿不可。什么战鼓,退堂鼓还差不多…

  

  “这位小姐,探病的时间已过,请明天再来。”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又惊得我掉了行李,回头看去是刚才的护士小姐,“明天?”对,明天再来,等我再鼓一鼓勇气再来见他…

  

  “病人该休息了,请不饶打扰他们好吗?”

  

  “我…”

  

  可是近在咫尺的‘三零六’,我只要再走十…也许是二十步就能…闭上眼,身体微微有些抽搐,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飞快抓起行李包奔向不远的病房,头也不回大声回着,“对不起,给我几分钟行吗,我放下换洗的衣服就离开!”

  

  “那请快些,不能留宿哟。”护士小姐悦声说着,带着两分戏谑。

  

  房门前的急刹车弄疼了左脚连接处,抬了抬腿舒缓疼痛,不由得又一次打起退堂鼓。回头正对上微笑的护士小姐,尴尬地笑笑,揪着胸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三张病床两张空着,只有最远的靠进窗边的一张…有人…睡着了…

  

  浅浅的鼾声像浓烈的酒,不过入耳两声就把我醉倒,合上门将它关住不让门外的人抢去分毫。背紧贴着门支撑住身体,双手用力捂住嘴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脸上淌下的水珠也许又是汗水吧。

  

  一声,一声又一声,前一刻我还在想如果能一直听着这鼾声该多好,下一刻就已觉得不满足,我还想听他说句话,还想看一眼他的脸,还想…

  

  一步,一步又一步,就这样来到了床边。可是床上的人不像他…是他吗?这样魁梧的身体,占满了整张床,这是那只见吃饭不见长肉的瘦猴精?记忆中的肩背只有这样的一半…

  

  是他没错,看不见他的脸,可从那古铜色的胳膊和脖子我就知道是他。就如他说的,‘黑人’不少但黑得像他这样好看的却只有他一个。是他!是他!我要看看他,他变成什么样…

  

  鼾声嘎然而止,大睁的双眼对上我的眼睛,离得太近只见了两颗黑眼珠脸却看不分明,正要拉开些距离突然腰被抱住用力压向一堵墙。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发酸的鼻子没了出气孔,嘴巴像被胶布粘得紧紧的…

  

  “早知道吃两颗安眠药就能梦见你,我一早就拿它当饭吃!为什么我没早去试一试,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每念一个‘为什么’圈住我的一双铁臂就紧一分。

  

  他说,梦?

  

  “湿湿的,刚洗了澡吗?”说着温热的鼻息埋进了我的颈间用力嗅着,发出一声无比畅快的声音,“嗯————,好香!”

  

  满身臭汗,香?

  

  窒息令我脑子也糊涂起来,也想着这是不是梦。

  

  “让我好好抱一下,你不准走!我要抱很久,很久!”

  

  身体又被他往床上带了一些,左腿膝盖以后的部分撞在床边发出金属相击的铿锵声。我登时从梦中惊醒,矛足全力推开了他,也让自己跌在了地下,坐起身已来不及拉好长裙遮住那段丑陋的脚。

  

  “唯雅?!唯雅是你!”

  

  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比记忆中更…不,比任何人都英气勃勃。高思源说的铮铮铁汉,他说的大男人、大老爷们,就是这样的。

  

  “唯雅!唯雅!唯雅!呜呜呜…雅——”

  

  呃…尽管那个大老爷们的哭相不怎么好看…

同眠

你能想象吗?一个挺拔如山、刚毅如峰的男人在面前泪洒如雨、放声大哭,像肆无忌惮号哭的孩子大张嘴、挤着眼,成熟深邃的脸扭曲得难看又好笑。

  

  我愣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是应该继续为被他看到的左脚伤心,还是应该先安慰看来极为伤心的他?

  

  “唯雅…唯雅…”

  

  他不停地唤我名字,抹着泉涌的泪水望着我,那模样像是儿时伤心的时候渴望妈妈的拥抱、抚慰一样。我不由得伸出手,可是我的脚,我起不了身…咚地一声,坐于床上的他就这么直直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连我也跟着疼了起来。

  

  双手被他捧起握住,低下头用湿湿的脸颊磨蹭着。心像开始拨动的琴弦微微发颤,呜咽声中温热的唇印在了手背,指尖一个、两个被他含进了嘴里。刚才卡住泪珠子终得释放,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医生和护士,我正是惊慌失措时被他猛地抱住。他的号哭声又起,接着是一句吓死人不偿命的话。

  

  “老婆,我错了!别离开我,我知错了!”

  

  老婆?!医生、护士还有我同时跌了下巴。

  

  “你们…是夫妻?”护士小姐不可置信地问。

  

  我刚要开口否认就被他握住后颈转过脑袋,用力压在他坚硬如石的肩头,封住了嘴巴。

  

  “老婆我真的不敢了!我爱的是你,那个女人我…我只是和她玩一玩儿,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老婆你相信我!”

  

  我只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他在说什么,这究竟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们真的是夫妻?”护士小姐再一次询问,“结婚了?可是杨果你不是…”

  

  “哇啊——”护士的话被他突然拔高的哭嚎声打断,“你们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呜呜呜…瞧不起人…我怎么了,我就不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吗…明明就瞧不起人…”

  

  到此,我总算知道这家伙原来是在唱大戏蒙人。

  

  护士小姐急忙解释,“我没有瞧不起你…我是说你的年龄…”见病人仍然哭声不止且愈加大声她只得向身边的医生求助。

  

  慈祥的医生语重心长地开口,“即使是夫妻,没有申请看护床还是不能留宿,现在已经过了办理时间…”

  

  “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是不是要我老婆抛弃我你们才高兴!要是赶她走,我马上从窗户跳下去死给你们看!”

  ※

  蛮横不讲理的人谁也招惹不起,最终医生同意了我留宿。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在这里过夜,因为睡觉我就得…

  

  “坐地上好一会儿了,腿该麻了吧?”说着他一手揽上我的腰向上提抱起来,另一只手则伸到我的腿弯,不等我拒绝就轻松将我打横抱起。“怎么才这么一点分量,都没长。”

  

  “快放下我!”我一边用力推开他一边挣扎着扑向旁边的床,那只脚已经被长裙和长靴的隐藏他看不见,可他感觉得到!

  

  “好,我放下,别动,我放下。”

  

  一落床我急忙拉过被子盖住腿,他却要掀开。

  

  “还没脱鞋。”

  

  “我自己来!”我推开他的手坐起身在被子下拉高裙子,然后将右脚伸出,飞快拉开拉链脱掉长靴,重新缩回被子里。

  

  “那一只呢?”他挑眼看向左边被子下的隆起。

  

  “就这样…”我红了眼眶,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这样怎么睡觉,我帮你。”他边说边掀被子。

  

  “我不!你走开!”我双手死死拽住被子,弯下腰把脸压在腿上,无论无何也不让他拉开被子。

  

  “李唯雅!我是谁,你还给我闹别扭!”

  

  他气得冲我大吼,像从前那样。可他毕竟已经不是纤瘦的少年,一瞬间我以为面前高大的男人是四合院里小孩都惧怕的那个凶神恶煞的‘杨叔叔’。片刻的愕然之后我把被子下的腿抱得更紧,抬起脸咬着牙毫不畏惧地与他瞪视。别人也许怕他,可我不怕,看他有多凶!

  

  四眼相对,四道无形的利箭搏杀了好半晌,终于他败下阵来。

  

  “好吧,你自己来,我去打水。”

  

  等他端着盆离开病房关上门,确定他走开了,我才开始一件一件脱下我的…左脚,然后放在另一边床和桌柜之间,再用行李包和另一只长靴遮掩住。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直到我做完一切在床上躺好他才端着一盆水进来。

  

  盆放在了我的床边,里面是一条新毛巾,是给我用的?

  

  “你看你热的,洗把脸。”

  

  我伸手去接却抓了个空,冰凉的毛巾直接贴上了我的脸颊。

  

  “我来。”他为我擦干净脸和颈子以后又从被窝里逮出我的手,硬把被子拉到了我的胸口以下,“还捂着,都长痱子了!”他把我的衬衫的袖子一直拉到胳膊肩上,用毛斤来回擦拭着手臂。

  

  凉意透过皮肤沁入心田,舒服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我正要闭上眼慢慢享受就感觉到胸前的被子被拉开,瞬间像弹簧似的坐起身来,再次紧拽住被子不放。

  

  他一副被打败的样子,拿着毛巾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我们只洗脸和手行了吧?又懒又脏的丫头。”

  

  “丫头?”我很不屑地冲他哼了一声。

  

  竟然这么老气横秋地叫我!他以为他有多老,还不和我一样…嗯?以为他搁下盆和毛巾会回到自己的床,他却是搬来一张椅子我的床边坐下。

  

  “我睡这里可以吗?”说着他牵起我的手,一手包裹住我的手掌,一手沿着我的手臂拉下挽高的袖子最后用手指圈住我的手腕。“丫头你怎么一点也没长,还是这么小。”

  

  “我哪里小…”我小声反驳,目光瞟了一眼左腿。别看我成了这副样子,超过一百六十五的个儿也算高挑了。

  

  他轻轻揉捏着我的手掌和手腕的突骨,挂着淡笑的脸透着几许心疼和哀伤。异常粗糙的掌心摩挲在我的手背竟刮得生疼。我微微使力翻转过手掌,用指腹去触摸那粗皮和厚茧。他究竟做过什么,才有了这样一双手。

  

  看穿我的心思,他故意使坏用掌心来刮我的脸,颇为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劳动光荣。”

  

  我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我要睡了!”侧躺着闭上眼,头一寸一寸离开枕头移向床边,从虚着的眼缝里看见他的表情由懊恼转为欣喜。

  

  “那就睡觉吧!”

  

  才听他悦声喊完就感觉微弱的热气吹拂在脸上,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坏主意。故意装着不知有人把砸了颗猪脑袋下来,吸吸鼻子张开嘴发出一声响亮的‘哈啾’,几点香沫飞喷而出。睁大些眼缝等着看笑话,却没想到他非但不恼还闭眼、裂嘴、露牙傻笑,似乎挺享受的。

  

  他又靠近了些,额头轻轻撞了我两下,柔声说:“很晚了快睡吧,要‘浇花儿’我们明天继续。”

  

  这样头相挨着、手相握着,很快又热出一身汗来,可我们谁也不想分开一些,一寸也嫌太远。

  

  “果果。”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叫他。

  

  “热吗?”

  

  “果果。”我要多叫几次,把以前的全补上。

  

  “嗯?是不是想去厕…”

  

  “果果…”

  

  “……我是果果,你的果果。”

  

  “果果…”

  

  “我在,一直都在…”

  

  “果果…”

  

  “在…”

开启幸福之窗

我像是睡着了,睡了最为香甜的一觉,从头到脚的疲惫逐渐从身体抽离。我又像是没有睡着,粗糙的手心、抚面的鼻息都是那么真切,绝不会是梦。

  

  饱饱地‘美餐’一顿,嘴角似乎还淌着口水,不知睡过去多久终于舍得睁开眼。照进窗户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急忙闭上,转头长长地伸一个懒腰…

  

  手,能够自由举高,意识到这一点我猛地弹坐起来。床边没有人,椅子也不在了!环看一目了然的房间,空无一人!脑袋轰隆一声爆开,正觉得天昏地暗的时候眼前咖啡色夹克将我拉了回来。这男人的衣服,是他的!我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找到他、见到他!对了,盆和毛巾都不在,他是去梳洗了…

  

  将夹克抱在胸前静坐了几秒,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不禁为自己的疯癫苦笑,我真快成神经病了。拍拍额头看向房门,是关着的,听了听门外,没有脚步声。于是俯身抓起床与桌柜间的一堆东西,掀开被子坐到床边,迅速将它们一件件套上穿上。昨天走了不少路,汗水全湿透了却没有清洗,管他的,这一夜过去也该捂干了。

  

  不过,有点奇怪。这一长一短的两条腿没有了层层汗水黏糊的难受感觉,试着搓几下还挺干净,是汗痂太厚结成壳掉了么…呃…有可能吧。还有这些套袜…是洗过的?!干净得不像脏汗浸湿过,还有淡淡的肥皂味。难道是…不可能,怎么可能…

  

  走廊里护士开始催促病人起床测量体温。我来不及多想,麻利地穿戴好一切下床站立好。低头看着皱成菜叶的裙子欲哭无泪,早知道睡觉时该脱掉的,反正还有被子盖着。

  

  一阵徒劳地拉扯还是没能把‘菜叶’弄平整,只得放弃回头整理床铺。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惊慌转身,面向房门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得端端正正。门刚推开一条缝就被人猛地拉上,随后听到一对男女的叫骂声。

  

  “医院是你家开的吗,老子今天就是要住这三零六!”男人又恶又狠地说。

  

  “医生,这人不会是你们家亲戚吧?这个病房明明就有空床位,他一个人霸着让我们去住三零四,说得过去吗?”女人尖声附和着。

  

  “三零四怎么了?”

  

  杨果充满笑意的声音响起,我急忙走到门后探头透过玻璃小窗看去,只见一只结实的黝黑胳膊横在眼前遮住了视线,蹲身移到另一边窗角才看清外面的情形。杨果整个人挡在门前,手撑着门框阻止男女进入。那个男人也是高大,个头几乎和杨果旗鼓相当,不过肥宽的身体两个杨果也比不了。这样的巨汉,难怪他有恃无恐。

  

  “三零四、三零六不都同样能住人么?我还不信这位大哥您住三零六就六六大顺,住三零四就…”杨果仍是好好先生的语气,说着放下手走向隔壁的三零四。

  

  巨汉刚把手伸向门把,突然间传来一声巨大的砸门声,震动波及了面前整堵墙壁,在场所有人也为之一抖。

  

  接着听到杨果的笑语,“大哥我试过了,这三零四结实得很,塌不了,住进‘想你死’你也死不了。”

  

  男女刷白了脸,片刻呆愣后女人赶忙拉着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打开门来到走廊,一见三零四的房门不由得做出和护士小姐同样的动作,掩嘴惊呼。那个大窟窿,是他拳头给砸的?!

  

  “把你吵醒了?”他走到我跟前柔声问着。

  

  我摇头,拉过他的一只手没见异样又换另一只,反复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有见断骨流血的伤处,只有右手背泛红破了些皮。

  

  他握住我忙活的手,好笑地说:“没事儿,我可是练过硬气功的,这层薄薄的木板小意思。”说完回头连忙向医生和护士作揖道歉,并保证会加倍赔偿损坏的公物。

  

  医生叹着气无奈走开,护士小姐畏惧地看了他一眼跟着快步逃离。他们鄙夷、害怕,我却是打心底里感到骄傲、威风。牵起他的手冲破皮的地方轻轻吹气,我的男人太厉害了…我的男人…我在说什么啊!

  

  “脸这么红,昨晚着凉了?”他把手贴上我的额头量着热度,“不烫啊,一定是你捂在被子里给热的。”

  

  “嗯。”我推开他的手回到床边继续折被子。

  

  “别弄了,我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

  

  “今天就出院?!”我惊声问。

  

  “早该走了。”他掀起衣服将裤子拉下了些,露出小腹右边已愈合的疤,“你看,好了不是?”

  

  仔细看过疤痕后,目光由一点扩大开来。露在外的内裤,过于裸露的小腹…我的脸更红了,他也沉默了。同一秒,我和他皆转身背向对方,我俯身整理原本就没动过的行李包,而身后的他则故意弄出拍打衣服的声音。

  

  心中的躁动逐渐平复,我这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出院后他会去哪里?龙娅莉说的五年,算来还有半年才到,他要回去吗,回少管所去?我不敢问出口,默默地由他牵着手离开医院。

  

  经过二楼骨科的楼梯口时,一位穿白大褂的老先生一见到我们居然拔腿就要跑。听见杨果喊‘我出院了’这才停下脚步返身回来,换上慈祥和蔼的笑脸叮嘱杨果出院后要注意身体,并热情地将我们送出医院,兴高采烈的样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哼,小气的老头儿。”杨果撇着嘴很不满地说。

  

  我知道不是老先生小气,一定是这家伙又干了过分的事。

  ※

  打定主意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铁了心要跟着他去少管所。可是,他却带着我来到了城郊的一所房子。

  

  房子外面虽然看着旧里面却装潢得很好,该有的家居摆设一样不少。

  

  “他们对我还不错…”

  

  “他们?”

  

  “我爸妈。”

  

  思前想后,我大约明白了些事,“这房子…他们让你一个人住这里?”是我…

  

  他嘿嘿笑起来,故意装出色痞子的样子,“有你这个女主人就不是一个人了。”

  

  是我,这些都是我害的!

  

  ‘果果,你怪我吗,你怨我吗?你这一生就毁在我手里,你恨我吗?’我问不出口,明知他的答案是什么,我无法厚颜无耻地要他给我心安的答案。

  

  双手捂面,不等哆嗦的嘴唇溢出哭音整个人就被横抱起来。

  

  “走,我们到楼上看看去。”

  

  他眼珠不怀好意地转了两圈,突然笑开脸将我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反复几次吓得我又叫又骂,哪里还记得之前的事。

  

  楼上是一个极为开阔的房间,大小是楼下三个屋子的方寸。与楼下蛛网密布不同,这里的桌椅、地板都擦得一尘不染,崭新的床铺旁边几双新旧不同的球鞋整齐得排放在鞋架上。风吹起干净的窗帘,明亮的玻璃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推开杨果落地走到窗边,鼻子凑向天蓝色的窗帘,洗衣粉的清香还在。

  

  “阿姨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我悦声说。

  

  他笑了笑,搬来椅子拉我坐下,“我们家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请钟点工。”

  

  “钟点工会替人洗鞋子吗!还有,他们会把课本和你的武侠书分开放吗!”我指着鞋架和书架大声喊着,固执地要他承认打扫房间的人不是钟点工。

  

  他妥协地点着头,不想再与我争论。

  

  “累了吧。”他蹲下身,一双大手抚上了我的左脚,“脱掉会舒服一些。”

  

  “你干什么!我不脱!”我凄厉的叫喊声把自己也给吓着了,想要赶快脱离却被他围圈住。

  

  惊惶失措之下我像一头蛮牛猛力撞向他,站起身刚以为要成功逃脱就被他的长臂揽住重新按坐回去。

  

  “你滚开!我不脱!我舒不舒服都不关你的事!滚开!滚开————!”他要碰我这丑陋的脚,这丑陋的东西!

  

  我拼命地锤打他的胸膛、挥打他的脸,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好像我在给他挠痒。

  

  “不关我的事?李唯雅,你有胆再给我说一次!”

  

  “不关你的事!”

  

  我彻底激怒了他,红了眼的他抓住我奋力张舞的双手,一手像钳子一样紧扼住我的双腕,一手甩打向我的肩膀,将挣扎起身的我推坐下去重重撞在坐椅的靠背上。

  

  从未见过他这样暴戾,我懵了呆了,等回过神才发觉双手被他的汗衫栓住,左脚正被他抬起平放在膝盖上。瞬间头脑一热,一股狠劲冲向脑门,曲起膝盖毫不留情踢向他的肚子。他闷哼一声,身体定格两秒之后重新抬起我的左脚,动作仍然是那么轻柔。

  

  “你可以继续踢,直到踢开我肚子上的那条口子让肠子流出来。”

  

  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眼睁睁看着取下那丑陋的假肢,接着是棉线套袜和尼龙套袜,最后是连我自己看着都觉恶心的残肢端。

  

  “看到了?满意了?”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有些肿,还好没破皮,这几天就不要穿了。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他跪坐下地,将那令人反胃的一截捧在怀里,用粗糙的掌心打圈摩挲着红肿的地方,专注心疼的目光如同对待他最为怜惜的爱人。而我呢,就算在清洗时也会转开头不看它一眼,当它是附在我身体的‘瘟疫’。

  

  这就是我的爱人…

  

  “果果,果果…”

  

  伸出被栓住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拉向自己将他的脑袋紧紧抱住,几乎咬碎牙齿恨不得把他溶进身体…

  

  曾经,命运严厉地惩罚了我,而现在是否重新向我开启了另一扇幸福之窗呢?

世仇的由来

粗鲁的臭杨果一点也不顾我的感受,即便是龙娅莉对我残疾的左脚也是小心回避着,可他却这么对我!非但施暴将我的双手束缚住取下我的假肢,竟然还去触及那畸形的残肢,那连我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地方!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是杨果,与高思源根本不同的,我的果果。

  

  挣扎哭喊耗尽了我的力气,随着杨果的轻揉按摩慢慢有了睡意,等到他将我移到床上眼睛已是重得掀不开。朦朦胧胧中感觉一阵阵的清凉,他在用毛巾擦拭我的脸、脖子还有手脚…为什么只擦了擦小肚子,妈妈,我胸前也很热很粘啊,内衣怎么也没给我脱掉,我自己脱…衣服拉不开…

  ※

  太大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其余的人和事早被我抛在九霄云外。两天都没给爸妈电话,他们竟没有主动打来,奶奶那里也没有动静。隔天早晨被手机的闹铃叫醒,捏着电话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躺睡在地下的人安慰我让我放心,他已经给奶奶打去了两次电话为我报平安。奶奶家的电话始终没有换过,他也还记着。

  

  我们家和杨果一家因为什么结了仇,追究起来已经记不清曾祖父们那一辈的事,也许是我的曾祖父曾经诽谤他的曾祖父是巴结鬼子的汉奸,也可能是他的曾祖父乱诬陷人,也可能他们根本不认识对方,也不曾抗过日做过汉奸。

  

  爷爷一辈的仇恨却是被记得清清楚楚,爷爷被指在文化大革命时迫害他的爷爷使得身体本就孱弱的杨老先生下狱,后虽得平反但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撒手去了。这是多么大的深仇大恨,被杨家的人恨也是应该。可是听奶奶说爷爷也是逼不得已,谁叫那时上面安排有人数指标,达不到就得自各儿凑数。爷爷本不想害人,可一大家子十几张口都指望他一个人吃饭。事后他竭力担起了杨家的生计,家里有米有糠那么吃米的是杨家的孩子、吃糠的是自己家的。奶奶说可笑的是,杨奶奶一手接过爷爷抗去的米一手指着爷爷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让孩子们上来又咬又踢,真是野蛮不讲理的一家人。

  

  父辈的仇与恨除了上一代给的‘遗产’,再来就是刚搬进四合院时结下的。因为风水问题,杨果的爸爸擅自把房子加宽了六尺,占据了我们两家之间的小过道。换作别人爸爸不会多计较,可就是见不得这个‘无赖泼皮’耍横的样子。两个男人一阵惊天动地的拳脚之后,红了眼的杨叔叔竟要去拿丢在干沿上的西瓜刀。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恐怖叔叔家的小孩,他把又亮又长的刀死死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给爸爸。一场即将发生血腥因为他而遏止,暴吼的爸爸满院追着要教训他,尖叫的妈妈在爸爸身后又骂又打,儿子已经被刀划伤了你还追他!被先前打斗吓哭的我,看着只穿条短裤的光身黑小子在院子里像猴子一样穿梭窜逃忍不住笑出声。见我笑,他脚下停了停,这一停就被抓着了,之后就变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械斗。爸爸打儿子,妈妈打爸爸,爸爸还手施暴,儿子挺身救母…

  

  “在笑什么?”他拨开我粘粘的额发问。

  

  “奶奶怎么和你说的?她怎么和我爸妈说的?”

  

  奶奶是个明理的人,她常说上一辈人的仇不干下一辈人的事儿。不待见杨果的爸爸是因为‘这个小辈不通人情,在旧社会就是那横行乡里的地痞。’,却很喜欢杨果,说他‘懂事有礼又孝顺,怎么也不像那个老杨家的孩子。’

  

  我虽然一直都知道奶奶对杨果慈爱有加,但仍是低估了她老人家那副心肠。好笑的老婆婆,居然在我和杨果年幼时就自以为是地把我们凑成了一对娃娃亲,也因此她从来不反对我与杨果来往,反而每回我去她那儿她都会问‘果果怎么没跟着。’以前她是这么希望,如今更是。在奶奶眼里压根不觉得杨果‘坐班房’怎么了,爷爷也曾经被反动派抓去下狱。在她看来是我配不上杨果,残疾的我配不上这样一个康健结实的小伙,我能和他成事儿是我莫大的福气。所以杨果打去电话告之我与他在一起时奶奶不知有多高兴,不仅嘱咐杨果好好照顾我更是主动担起同爸妈解释传达的义务。总之,我可以安心的在杨果这里留宿,至于老婆婆脑中有没有生米煮熟饭这一类封建思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不会追来的是吗?”我仍是不相信地问。

  

  杨果狠狠捏了下我的脸,“说得像是抓逃犯,要抓那也抓我。”

  

  五年的…刑期并没有满,借这次住院杨果的爸爸为他办了保外就医,算是让他提前半年出来。再加上一所房子、两万块钱,是他们最后为杨果做的事,日后毫不相干,他们没有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果…”

  

  “头发这么脏!”一绺头发被他拉扯得好疼,“走,洗去。”

  

  “啊——!”

  

  他二话没说,右臂一伸反手从背后圈住我的腰,提起,将我当一条棉被似的夹在腋下走向洗澡间。我尖叫着锤打他的背,他竟把手臂猛地松了一把,我整个人几乎倒竖立起来,头发就快扫到地面。一长一短的两条腿晃在了他眼前,我停止了挣扎,可不等我去自怨自艾就感觉流向脑袋的热血打了一个调转,再次从头流向脚。

  

  “嘿嘿,好玩吗,还来不来?”他与我鼻尖相碰了一下得意地问。

  

  吐掉嘴里的发丝,从发缝里看着镜子里乱发盖脸的鬼,我听到了火山喷爆的声音。

  

  “啊啊啊啊————!耳朵!咬掉了,李唯雅快给我

  

&45 化学情爱

  因为截肢端被磨伤,从医院回来以后杨果就不让我穿假肢。他说残肢破皮再穿上假肢很容易受到感染,受到感染就会引起发炎,发炎严重就会溃烂…按他这么说的话,小小的磨伤就会要了我的命?

  “你别不以为然!李唯雅,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邋遢的人。”

  “我邋遢?”我抬起头,白泡沫流到了眉毛,赶忙闭上眼睛。

  “低头!”杨果泄愤似的将我的脑袋按进洗盆里,然后又像之前一样背起书来,“腿端长时间在假肢的接受腔内会因压迫、摩擦、温度变化等引起湿疹、小水泡、滑囊、过敏性皮炎等。你听着!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把腿清洗干净,还得使用专用的护理液来杀菌,预防发炎…”

  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心中不禁冷笑,好专业,他简直就是一名专业的医生啊!就在昨天,我总算知道出院那一天那位廖老医生为什么会视他为瘟神一般。这位身体过于强健的病患居然在手术后只躺了一天就下地走动,不仅是走动还串门子到了骨科,几天里向廖老医生把有关截肢、假肢等等全问了个遍,几乎能写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致使廖老医生一听到他的声音逃都来不及,只求别被这瘟神缠上。

  “行了!”我大吼一声打断他的话挥手将他推开,抹掉脸上的白泡冷眼看着他。

  他杨果聪明、好学,可也别拿我做文章!

  他似乎被我吓着了愣了好半天,不断揉搓满是洗发露泡沫的双手委屈又愧疚地说:“对不起嘛,我又没给别人洗过头,大不了我轻点力,要不我去把指甲修掉?”的

  他,他,他这笨蛋!我张着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怒火像放气的血压计急速降到零点,既而失笑出声,故意板着脸恶声恶气地说:“这回再把我抓疼了,我一定要以牙还牙!”

  “一定轻一定轻。”

  望着他灿烂的笑脸心里为刚才自责起来,我怎么动不动就对他发火,从前的脾气又回来了。“对了, 你说的那个‘窦道’是什么?”这又是个什么医学术语?“呀!烫!”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他没好气地说,将水温调低后又开始了长篇大论,“ 窦道多是由感染后伤口深部的异物形成的,像是粗丝线头、死骨、溃疡,这些都是归结于皮肤血运不良、残端疤痕组织过多、神经障碍等因素,又因它在承重部位,所以会影响假肢装配…”

“恩?”头上抓揉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感觉出异样我偏头虚开眼睛。

  他的表情和他的口若悬河很不相符,深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的焦点定在一处,许久过后才眨一下眼帘。每呼吸一次眉头就会用力挤动一下,好像胸口扎着针令他痛得不行。

  “果果?”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蓦地回过神,换上笑脸说:“总算洗干净了,李唯雅你说你有多脏。”

  用毛巾包裹好头发我乖乖地由他抱起身走回卧房。拉了一把肥大的睡裤,左腿空了半截的裤管在半空晃荡着,收回目光看向一边。我这条腿,他并不是‘视而不见’并不是不在乎,他只不过是要我知道他不在乎,要我不在乎。

  我坐在床边取下毛巾擦拭头发,他拿来梳子和电吹风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帮你。”

  “恩。”我点头,因他的靠近心头一阵荡漾。我这是怎么了,他不过是帮我吹头发,刚才不还抱着么,我真是太不害臊了…

  他笨手笨脚,一会儿用梳子扯疼了我的头发一会儿用电吹风烫着了我的耳朵。我强忍着,直到脖子酸得受不了才出声喊停。

  “可以了。”

  他忙关掉电吹风,明显松了一口气,“是啊,头发还是不能吹太长时间,会变黄的。”

  我扔给他一个白眼,拿过梳子将自己梳理起头发。

  “头发好长,留了多久?”他在我身边坐下,从我胸前拈起一撮头发拿在手里轻柔着。

  指尖似有触及我的…胸房,脸瞬间烧着,用力甩头让头丝摆脱他的手,“没多久。”

  “还是湿的。”他侧起身,大手掌搂过我的后脑勺强硬地压靠在他的肩头,将半干的头发捋了捋说:“这样凉一凉,很快就干了。”

  我没有反抗,只用额头顶开了些我们间的距离。直直长长的发丝垂在我和他的胸前,我没有动它也就静静地垂着。

  屋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空旷安静的空间里我越来越深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长发也因此不再静止不动。而杨果,却听不到他一丝声音。不自觉地涌起一股羞耻感,心头的激荡是为什么我是知道的,却不愿承认自己的寡廉鲜耻。将这火气一股脑撒在杨果身上,就在要推开他时他抢先一步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有点困,借我靠一会儿。”他打着哈欠说。

  这么‘充分’的理由反倒令我不好拒绝,趁我的手迟疑时他又向我贴近了一些,在我的肩膀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又好心地拨弄着我的脑袋让我更靠向他的脖子一些,说是他的肩太硬。

  刚洗过头发清新的发香弥漫在鼻间,还有淡淡的香烟味。我没去想他的身上怎会有这味道,只是在想为什么香烟的味道也会这么好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像刚才的平静,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让我生出莫名的惧意。烫人的鼻息刺激着敏感的颈子,我的呼吸也在开始颤抖。我想他没有睡着,他的嘴唇随着他胸腔的起伏有意无意地贴上我的后颈。我极力绷紧身体,不只呼吸,连心脏也在颤抖…

  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女少年。也许我们的感情没有改变,但成熟的身体已和当年的青涩不同,只要一靠近身体就会变成一个躁动的化学瓶。曾以为年少时纯粹干净的情素才是真正的爱情,如今我仍然对此坚信不移,我们的爱情不容抹杀。可我也不会认为此刻这就是肮脏与不正经…

  发香味和香烟味似乎在催化着什么,慢慢地将我和他引领向成人世界的情爱。不觉得是可耻,而是羞涩、是胆怯、是犹豫退缩,也是悸动、是好奇、是跃跃欲试…

  我们像交颈的天鹅相依相偎,一下午的时间晃眼过去,似乎明白了情到深处的爱侣们为什么总爱许下地老天荒那种不真实的誓言。如果能和他一直这么依偎着,谁不想地老天荒呢…

  &46 泼出去的水

  左腿端的红肿完全消失后我在杨果的陪同下回到了奶奶那里。奶奶和几年前一样硬朗康健,白发多了几根却不添老态,依然精神烁烁。这才是我的奶奶,我就知道即使我发生那样的事也一定不会影响她乐观的天性,她还是能宽心地生活,太好了。

  奶奶对杨果的热情令我汗颜,那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表情连杨果也感到不自在,三句话不离‘你们今后要怎样’‘唯唯要对果果怎样’‘果果要好生对唯唯’。我和杨果被他弄得满面通红,不停地支吾点头。如果不是她一脸的严肃,我真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捉弄我们两个小辈…

  “奶奶!你太过分了!”终于忍无可忍的我捂住红透的脸大喊着。

  随即是杨果响雷一般的怒斥,“李唯雅!怎么给奶奶说话的!对奶奶这么大呼小叫,你还有没有规矩!快道歉!”

  “我…我不是…对不起,奶奶。”

  我背过身几乎要哭出来。我最亲爱的奶奶,我是不该对您不礼貌,可是您真的是太过分了!

  吃过饭后我和杨果准备收拾空屋作为我的卧房,奶奶却以没有多余的床铺被子为由,要我再回杨果那里,末了加上一句‘如果在结婚以前有了孩子也别操心,你们的爸妈不管我这老婆子来管。’这种羞死人的话她老人家也说得出口!

  见我听从杨果的话道歉,奶奶很是满意地笑了,可刚转过头面对我就敛起笑容,命令我随她进睡屋去。关上门她拉起我的手再一次语重心长地说起那我听过几百次的话。

  “果果是个好孩子,是…”

“是个值得依靠的人,我知道了奶奶。”我抚额呻吟。

  拉下我的手老婆婆气乎乎地问:“那你说他哪里不好?你不也从小就看上人家了吗?”

  “谁看上他了!”

  我尖声喊起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我的奶奶谈论这种事情,我羞得想钻地板缝她却不以为然。的

  “唯唯,你老实给奶奶讲,你是不是嫌那孩子坐过班房?”

  “我没有…”

奶奶板着脸不屑地说:“奶奶是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那么好的孩子决计不会做大奸大恶的事,搞不好是他们冤枉了好人。奶奶这双眼睛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错不了的,他有志气、有出息,你跟着他奶奶也就放心了,哪天两腿一蹬走也走得安心。”

  “别说了,您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苍老的手拍了拍我的左腿,“乖孙女儿,如果你这腿好好的奶奶随便你挑哪一个,可是既然成了这样你就听我一句。”

  我的腿,继杨果后又一个毫不避讳的人。

  “幸好果果那孩子也没有嫌弃你,你安分地跟着他,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丢了他,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您又知道找不到。”我不甘心地顶了一句。

  奶奶被我的冥顽不灵气坏了,站起身就是一阵狠狠的数落,“那你给我找一个去!那些人油奸耍滑的小子看上的是你什么?年轻的时候对你好几年,过了这几年谁管你死活?条件好的又有哪一家愿意找你做对象,肩不能背手不能提,事事还要人照顾伺候。你爸妈在你还能有个靠,他们要是进了棺材你靠什么活,还不得活活饿死你!像果果那么称头的小伙子你还不要,难不成真要配个中状元的?你们从小感情好,他不嫌你这腿、心疼你,你再耍性子试试看,外面多的是强过你的女娃。不听奶奶的话,以后有你受的!”

  我是真的惹恼了奶奶,她才舍得对我说这一番重话。起先当作秀才遇到兵,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可是听到最后我却沉默了。心疼我,是说可怜我吗?奶奶的话或许市侩又俗气,可又有哪里说得不对呢?

  ※

  后来是杨果安抚了大动肝火的奶奶,他向奶奶一再保证会照顾好我之后提上我的行李牵着我的手离开了奶奶的住宅。我虽然知道奶奶是为我着想,可毕竟我与她的年代相隔太遥远,她的苦心我不能理解只觉得极端、可笑又不可理喻。

  奶奶的话同时也勾起了我深深埋藏的自卑,十多岁时就做战地护士的她见多了人缺手断脚,所以我这在她眼里不算什么。对她来说,即使只有一条腿她也能开心地扭秧歌。可是奶奶高估了她的孙女,我永远做不到她的坚强乐观。

  心里堵塞得慌,回去的路上我一语不发,杨果竟也没说一句话。分开的这些年他似乎学会了在我面前掩饰自己,从他平静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端倪。快到家门时他突然停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改先前的模样,愉快地叫着‘做饭,做饭’然后拉着我跑回家直奔厨房,拿出新买的围裙系在他和我身上。这些东西是去奶奶那里之前买的,他为什么会买两张呢?

  一张围裙撵走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束上头发当起杨大厨的帮手,一会儿要洗菜切菜一会儿替他拍姜剥蒜,像个陀螺似的在厨房里打转。

  “唯雅,甜辣酱。”

  “甜辣酱,放哪儿了?”

  “可能在外面,快拿来。”

  “哦。”

  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突然停下铲菜,指着我深蓝色的长裙很不高兴地说:“快把这碍手碍脚的东西脱了,鞋也换掉!再穿着看待会儿不热死你!”

“我不热。”我淡淡回了一句,转身走出厨房。

  等我拿回甜辣酱杨果已把火熄了,环抱双手背靠橱柜皱眉看着我。我没多理会,递给他东西后准备去继续我的活儿。

  “水杯也给我拿来。”

  “水杯?做什么?”现在还不到刷牙的时候。

  “去拿就是了。”

  这是什么气氛?四目相接,我的询问他的默然,半晌过去我再次走出厨房。

  等我返身回来,他突然问:“唯雅,你的假肢多久更换一次?这一次的穿了多久?”

  “我饿了,快做饭吧。”够了!够了!他能不能别再提这个鬼东西!

  “是不是接受腔做得不合适?长个儿了?去调试过没…”

  手中的菜叶被我捏出了青汁,不等他说完我就把烂菜叶朝他的脸扔去,“我叫你别再说了!”

正在这时门铃急促地响起,紧接着是更急的敲门声。

  “是谁?”我不由得害怕起来,这个地方除了他父母还有谁会来?

  杨果取下围裙,连提带抱地将我送到楼梯,“上楼去。”

  “果果!”别走!他走了我怎么办!

  他回头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去换身衣服,瞧你的脖子,又长痱子了。”

  &47 重新交集的三人

  门外不是杨果的父母,可我宁可是他们。原来我最害怕的人不是他们,还有一个人比他们更令我恐惧,龙娅莉。

  窗外的两人,任谁看都觉得是一对很般配的璧人。他们离得有些远,离我远,他们之间也远。两人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见龙娅莉在不断抹眼泪,杨果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这倒意外,怜香惜玉的他从前不是会拍拍人家的肩摸摸人家的头么?

  哭了一会儿龙娅莉突然上前张开双手抱住杨果。她的动作快杨果比她更快,在她的身体贴上来以前就将她的双手挥挡开,然后快速倒退几步一边戒备着她一边看向我这里。窗帘拉上了,他看不到我。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

  想起刚才两人滑稽的动作,我后知后觉地噗嗤出声,再转头看窗外却笑不下去了。仍是那美丽的双腿,从这里看去真像是白玉雕成的。心中一个恶毒的想法浮现,拉开窗帘,退后再退后,伸出手将两条白玉夹在拇指和食指间,用力地折拧下去,折断她的腿!

  取下累赘,疲惫地倒在床上,为自己的‘残忍’感到可笑又可怜…

  “困了?吃过饭再睡好不好。”

  我没有睁开眼,继续假睡。

  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脸,“还装,快起来吃饭。唯雅乖乖,雅乖乖,听见没有,吃饭了。”

  他叫我什么,雅乖乖?虽然他在信里写了千奇百怪的称呼,可一次也没有叫过。这样肉麻恶心地叫人,我竟然还觉得甜丝丝的。

  我拉着他的手起身,故意装着不在乎地问,“娅莉走了?怎么不留她一块儿吃饭。”

  “她还有事,再说我也只煮了两个人的饭。”

  “哦?我记得你煮了很多。”从前恨他对龙娅莉过分关心,可现在却又见不得他这冷漠的样子。是他说龙娅莉是他的好朋友,再说…“她奶奶去世了,你知道吗?”

  “恩。”他点了点头。

  “她现在是一个人过?她的妈妈呢,不管她了吗?”

  我可真够假惺惺的,前一刻还是恶毒的巫婆,转眼就成了善良的天使。可不知怎么,一想到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就扎得疼。多年前她抚背安慰伤心哭泣的我,那早该遗忘的一幕怎么又给想起来了。

  “不知道。”杨果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勉强,“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吃饭…”

  我甩开他的手,冷声问:“你就是这么对朋友的?”

  “唯雅?”

  我的反应令他一愣,再次握住我的手在床前蹲下。相握的手覆在我的左腿上,我越是挣扎他握得越紧。

  “放…”落我腿上的目光令人心惊,那是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看进这一双眼睛里,就连毫不相干的旁观人也会感受到那钻心的痛。

  “果果…”我拉大嗓门悦声说:“吃饭,我们吃饭去!”请别再露出那样的眼神,请快收起,那么深重的痛即使只是这样碰触一丝半分也让人背负不起。

  “自己走?我帮你穿上。”他四处看了看也没找着,“放哪儿了?”

  我单脚站立好,瞥了一眼墙角说:“这样我也能走。”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当即面露不悦,走到角落刨开原本堆放好的几个纸箱,找出那只替代我左小腿的鬼东西。

  “这你也能乱扔?还不想不想走路了?它是你的脚,有把自己的脚给扔…”

  我的脚…“不是!它不是——!”他说什么鬼话,那种恶心的东西怎么会是我的脚!他也认为我和那东西般配是吗,他也这么认为是吗!“不是!不是!不是——!”

  ※

  我吼尽了所有气力,失重的身体摔在地上脏了一脸的灰。他惨白了脸,我却觉得摔得不够响、不够痛。

  这残缺的条腿,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他。医院相见最初,他耍宝一样的嚎哭让我忘记了要躲要逃,这以后又用近乎粗暴的强硬遏止我的自怨自艾。我以为快要愈合的疤被奶奶碰疼了,接着被龙娅莉整块揭了起来。

  从见到杨果那一天起,我就在催眠自己忘记龙娅莉,忘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让我自惭形秽的人,而我也快做到了。可她原本就真实地存在,会走、会动、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唯雅对不起,我说错了。它不是,我是!”惊慌失措的人将我抱起确定我没有伤着,猛地埋首在我胸前,“我

  他…在哭?!

  “不要它,要我…要我好不好…”

  抽气呜咽声越来越明显,耸动的双肩更说明了一切,这个堂堂八尺男儿在哭,不是耍宝演戏,真的在哭!李唯雅,你当真好本事!

  “不是的,果果,我只是不喜欢你和她…”我语带羞涩,试图以争风吃醋来解释我的失控。

  他摇头,“我谁也不管,只管你,管着你就好…可是我连你也…”

  什么疼什么疤我再也顾不得,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抽死了最好。为什么我永远都这么自私,永远都只顾自己的感受,从来不曾为他考虑过,自己伤五分就要去伤他十分。是谁害得他坐牢成为人人看低的囚犯!是谁害得父母与他断绝关系!又是谁害了他这一生!可笑我竟还要他来向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不,他要听的不是这个,“果果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所以别恨我…

  ※

  这是我们第二次在地上相拥,我压着他的腿、他枕着我的肩。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不禁为刚才的‘狂风骤雨’感到羞臊丢脸,我是,他更是。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把脸粘在我的肩窝一动也不动。肩膀实在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重压,我使劲将他推开,没等我看到他的脸他已顺势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那种情况下我不可能有太复杂的想法,也想不到。起先一次他是不想被我看到他哭的样子,第二次则是觉得没脸见人。唯一想的是他这个习惯不太好,又不是流氓,哪有人动不动就用脸去贴别人的胸。

  “你在笑话我对不对?”

  “我笑话你什么?”我反问。

  想起那几声惊天动地的‘我爱你’我自己都懊恼死了,哪里心情去笑话他。

  “李唯雅你肯定在笑我!”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凄凄地说:“杨果你真是太丢脸了,没脸活了。”

  我拍拍他的肩背以示安慰,心想好在这脸都一起丢了。

  “果果,她一个人靠什么生活呢?”是转移注意力,也是真想知道。

  “谁?”

  “龙娅莉。”

  他总算抬起头来,表情有些严肃,“都已经成年,总是有能力的。”

  “你是说她工作了?”

  “好像没有,还在上学吧。”

  “在哪儿?”我追问。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一眼,小声说:“不清楚。”

  “果果,她…”话到嘴边我却问不下去。

  “什么?”

  挣扎了很久我才开口,“她有没有…被…被他们…我是说那件事…”

  后来龙娅莉告诉我,因为顾及我的感受杨果甚至不让她进屋来让我见到她。对于这个情敌我始终无法恨到底,我知道她也是。也许是因为之于我、之于她,除了情敌的身份我们曾经也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48 重拾阳光

  杨果没有说话,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可他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我同情可怜她吗?没有。一个比她更不幸的人给不了那份同情心,如果有,那也是她给我的。

  “果果,你说是不是我害…”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果咬牙切齿地打断,“第一百次世界大战都是你李唯雅害的,行了吧!”

  是啊,根本不关我的事,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跟我去的。我一直这么想的,可为什么越是这么想心里越是涩涩的。

  “果果,你喜不喜欢她?爱不爱她?”问完不等他给答案,我自己回答,“你只当她是要好的朋友对吧?既然身正就别怕影子歪,故意装着不理人家那才说明你心里有鬼。”

  听到我这话他拉长了脸,恼火地瞪着我,“你什么意思,要我对她好你才高兴是不是?”

  我吁出一口气说:“我相信你。所以果果,别那么对她,她现在无依无靠…我是说照顾一下也是做朋友的本分…”

  “我知道了。”他点头,抓着我胳膊的手紧了紧。

  我又在为难他了吧,一边不准他和龙娅莉勾搭纠缠一边又要他这个朋友去照顾她,到头来还得承受我不知打哪边来的怒火。

  见我阴了脸色他马上堆起笑脸,“想不到啊,我们的唯雅也变成了善良的天使。”说完飞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故意弄出响亮的声音。

  抬手抹掉脏脏的口水,根本不想搭理此人。我既不善良也不伟大,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说完了娅莉,该你了。唯雅,告诉我你这些年的事,所有的。”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可我想听。”

  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耍无赖的本事,我扭不过他,断断续续地把这几年发生的事说给他听。原本能说的不多,却在他的刨根问底下把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交代了一遍。回头看看,才发觉我曾以为的天塌地陷竟是这般不足挂齿,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相比甚至是微不足道。我有爸妈的悉心照顾,有不错的物质生活,能念最好的学校,有亲切的师长有要好的同学,这些都是杨果和龙娅莉奢望不到的。

  我自认为灰暗的世界,其实不是阳光拒绝了我,而是我拒绝了阳光。也不对,应该是那时我失去了我的阳光,现在我把它给找回来了。

  ※

  我不得不佩服杨果,他的确是一个天才心理学家,没有预谋却是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卸下我的枷锁。讲完高思源是如何帮我回到这里,划上句号时我感觉像是挣脱了长久压在身上的乌龟壳,从未有过的轻松豁然。

  轮到杨果,他没有对我隐瞒任何事,只是所有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那么轻描淡写,不悲不苦。倒是和少管所里的阿飞、诗人还有山东馒头的事说了一大堆,笑得我肚子抽筋、浑身无力。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他很过得很好,不要为他感到伤心。

  我听他的,不管以前有多痛全都远远抛在身后。为什么要傻得去争比谁带给谁更多的不幸,从今往后我只要幸福甜蜜伴着他,这才是该去争去比的。

  他说‘我谁也不管,只管你’,他说‘只管着你就好,可是我连你也…’。他怕与龙娅莉的三角关系再次伤害到‘脆弱’的我,因此才不想与她有所瓜葛?他把没有保护好我归于自己的失职?

  很早以前在他的观念里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就是罪不可恕、罪该万死的事。旁人也许无法理解,可我懂,因为他是杨果所以他比别人更痛苦,如果可以减轻这痛,他会选择截肢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傻,才会去争‘更多的不幸’。他比我更傻,我以为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所以我要幸福给他看。可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远不止我所想的…

  感觉不过是做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就到了天亮的时候。窗外是火红的朝霞,绚丽迷人。我们说光了所有该说的,静静地待着。杨果拥着我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也舍不得这美好的感觉,只是…

  “果果,我想…去厕所…”

  他瞪大眼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说出如此败兴不雅的话。

  “你到底起不起来!”我红着脸吼。人有三急,这不是很正常么!

  ※

  那个暑假我没再见到过龙娅莉,那天以后我和杨果在两个人的小窝过着神仙也嫉妒日子。杨果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我的教练,教我走路。起先他以为我磨伤了残肢,所以走路的姿势才会不自然,直到一起做饭的那天他才发觉不对劲。

  他说这只人造脚已经更换几次也陪我一起走了五年,可我却还不能用它走好路,这不是很有问题吗?我看是他有问题,我不觉得我的姿势哪里不自然,他也说是人造脚,难不成还要求我像常人那样?

  “没错!别人怎么走你就给我怎么走!”

  于是他声称的‘魔鬼式’的训练开始,我还怕他不成。刚穿上走的那一年,固执地不要医生和爸妈的帮助,膝盖、手肘甚至是头几乎身体每一处留下了伤印。他总不会把我弄得比那还凄惨吧?

  事实证明,十足十的魔鬼!杨教练认为既然在制造方面假肢没有问题,而我又经过专业的训练并使用了近五年的时间,因此病因一定在心理上。因为我对它产生憎恨、排斥的感情,才导致我们两者之间闹情绪不配合。他说我得对自己说‘它是果果的化身,它就是果果,果果就是它。’从早到晚,无论我走到哪里、干什么,这句话都重复不断在我耳边念叨着。我的耳朵快被他念得长茧,就连做梦说梦话也都是这一句。

  幸而在我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时,教练改变了策略。那时候城市里开始流行起一种不干胶纸的照片,照相的人钻进电话亭一样的封闭屋子里,对着显示屏幕摆出各种表情。杨果硬拉着我一起去照了一回,把有我的全部独吞,然后把他自以为最帅的一张贴在了我那只人造脚的小腿肚上。他说这样看着这只脚自然就会想起他,心生爱意这路自然就走得好。我真想切开他的脑袋,看一看里面的构造是不是异于常人才让他有这等天才的想法。

  可也并不是一点没用,半月后再见奶奶再见她说我整个人都挺拔多了,还说这个样子才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亭亭玉立,原来也可以用在我身上。

  &49 为他蜕变

  纠正了我的步态再来是我的穿着。杨果说如果在非洲举行一个耐热比赛,得第一的一定是我这个亚洲人。

  我的鞋一年四季都是遮掩小腿的长筒靴,夏天的时候即使是那种镂空透气的夏季靴也捂得脚难受。盖住小腿肚或长及脚踝的长直裙永远是我下半身不变的穿着,不仅可以遮住我嫌恶的左腿,回到家我还可以很快将它脱掉扔开。包括妈妈在内没有人能让我改变装束,即使长了满腿的痱子我也不会换下我的长靴长裙。刚上高中的第一年夏天长痱子严重到需要就医的地步,无可奈何的父母只得为我请假让我在家‘避暑’。

  想来那时候的我无心又无情,妈妈含着泪近乎求我,我仍然不为所动。所幸我原本体质就不怕热,加上逐渐地适应习惯,到后来已经不怎么长这些小红点。高思源曾经问我不痒吗,我反问他知不知道‘痒’要用什么来治疗,‘用痛,痛得撕心裂肺就不会感觉到痒’,所以我不痒。

  “你要我穿那些?!”我指着服装店内高声叫着。那些只包住屁股的热裤热裙,他居然让我穿上!

  “在家穿啊,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了?”

“不喜欢那还在家躲着你妈臭美。”

  “我什么时候…”

  想起来了,他说的是念初中时候的事儿,我自己攒钱买了一条只包屁股的牛仔裤却不敢让妈妈看到,只好躲在阁楼自己一个人欣赏。可是那时和现在能一样吗,穿上它我还能再炫耀什…

  “老板就这条,绣花的,给我装起来。”

  “你干什么!我不会穿的!”

  他瞟了我一眼,哼声说,“我拿回家做拖把不行吗?”

  行!当然行!反正付钱的又不是我!

  “等等唯雅,这店里有更衣间,把这些换上吧。”

  “现在?!”我立刻摇头拒绝,“不行,我回去换。”

  他将手中一大堆服饰提袋举高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杨果笑容可鞠,我却感到他那双眼睛里散发着,杀气。

  不久之前我们才因为我的改装换衣大吵了一架,我说他野蛮不讲理,他骂我固执死要脸,那气氛剑拔弩张,险些把动口升级到动手。最后我答应他换掉我这一身他碍眼的衣服,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接受我给的两个月伙食费。父母除了留给他一处容身地还有两万块钱,那一点儿钱很快就会坐吃山空。他这个大老爷们儿死都不肯要我一份钱,我也只能用这个来交换。

  “换就换!”我了解他的脾气,惹毛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没准儿会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拖进去‘帮’我换上。

  我走进更衣间,他把东西递给我交代说:“先换上那条倒长不短的裤子。”

  “那叫九分裤!”

  “我管它是八分九分,反正你先穿上,然后开门我进来帮你穿鞋。”

  关上门解开扣子拉下拉练,任由长裙褪落地上。跺了跺左脚,看着手里白色的裤子,我不敢确定是否真的要把它穿在身上。没耐性的杨果敲门催促了好几回,知道躲不过这才认命地将它套上脚。

  “磨蹭了这么久。”门一打开他就开始抱怨。

  “我忘记怎么穿了。”我没好气地说。

  “也是,是会生疏的。”他表示理解。

  笨蛋,我说他还真信啊。

  “抬脚。”

  他脱掉我左脚的长靴,给它穿上丝袜再穿上他由他挑选的一款粉色凉鞋,然后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傻笑的脸得比桃花灿烂。我没有仔细去看它,默默地为另一只脚穿上凉鞋,想到要以这种装扮示人,手里的鞋仿佛有千斤重。

  “不喜欢我挑的这一双?”杨果从我手中拿过鞋利落地为我穿好,熟练的动作感觉像是常做这样的事。

  “很好看…”女同学都很羡慕我穿着时尚昂贵的长靴,却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她们那一双脚下的美丽。有偷偷想过这样的鞋穿在我脚上会是什么样,看到左脚就想大概是噩梦一样。

  “My lady”

  突然听到一句英文,我忙抬头来。门已打开,杨果曲起右胳膊带着一抹轻轻柔柔的笑望着我,一双黑眸里全是我,只有我。我垫了垫左脚,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跨步上前挽上这世界上最帅气的绅士。

  时隔太久,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双腿是什么模样。镜子里的纤细修长惊呆了我,我不断回头去看身后的杨果,希望他可以告诉我这双腿真的是我的。

  他托着下巴露出一百分满意的笑,“不错不错,该翘的地方翘,裙子遮住看不出还挺有肉。”

  “诶?”我侧过身顺着他下视的目光看到我的腰部以下大腿以上,臀部!这流氓!

  正要发作,见有人看过来立刻惊慌起来,不由得靠向杨果寻求庇护。

  他伸手将我的腰轻轻一推又把我送到更衣镜前,然后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个年轻女孩说:“仔细看着,你比她们差吗?”

  我再次审视起来。稍微嫌低的裤腰束着一条漂亮的珠链腰带,隐隐露出了些皮肤。贴身的面料勾勒出了大腿的曲线,圆润而纤长。微喇的裤形很好地隐藏了小腿的线条,几乎看不到不自然的隆起。穿着丝袜的双脚细看之下形状和颜色仍有些不一样,不够这已经太好了,太好了…

  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情绪,转身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脸埋进他的胸膛努力吸着鼻子收回眼泪,“谢谢果果,谢谢果果。”

  “应该是我谢你,唯雅,谢谢你让我看到这样美丽的你。”

  他感性的话又令我心头一阵激荡,更加忘乎所以地与他抱着搂着,等到神智清醒时才发现我们已经成为了店里的焦点。一瞬间感觉血气快速直冲脑门,只求能马上晕死过去,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这种丢死人的事!

  店老板笑呵呵地介意我把刚买的热裤也换上,让男朋友饱饱眼福。我回她一个难看的笑脸,低下头奔出服装店。

  身后的杨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说:“回家看也一样,一样。”

  杨果对我的改造是想为我找回往日自信,他让我仔细瞧着路人是怎么给予我惊艳的目光。不过他有一点错了,我的自信不是别人给的,是他。他的一句夸赞就能让我飘上云端,他夸我好看我就真的觉得自己赛过西子,他说我穿上那套衣杉一定比走秀的模特还要合适我就真的忘却了我的残缺。如果我的美丽没有映在他眼里,旁人的惊艳拿来有什么用。

  是否‘女为悦己者容’千百年也不改变?为了他我愿意蜕变,只为他。

  &50果果的化身

  我是个不孝顺的女儿,许久没见爸妈却也不挂念他们。手机早就交给了奶奶保管,奶奶告诉儿子媳妇这个假期不准来打扰我们祖孙俩共享天伦,电话最好也少打,因为她忙着给她瘦弱可怜的孙女儿滋补,末了严厉训斥这对做人父母的连一个孩子也养不好,想当年她养了四个那是个个结实体壮哪会想我这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

  记忆中我不曾见过这么疾言厉色的奶奶,我和杨果在一旁噤若寒蝉不敢吭声。等到挂上电话见她抿嘴笑了,才知道原来她老人家是在唬人。我们俩小辈不约而同地竖起拇指,不愧当过民兵女干部的奶奶,果然有气魄。

  说到滋补,我虽然瘦却不弱,身体棒得四季无病无痛。从小我就很能吃,只是吃再多也不长肉,倒是吃得少了些整个人很快就会瘦。刚装上假肢的时候医生叮嘱过我一定要多吃东西,因为穿假肢会比常人消耗更多的体力。在家有妈妈照顾还好,上了大学以后经常窝在宿舍用方便面和面包饼干果腹,比别人需要更多体力又吃得不好,自然是没肉可长。

  从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杨果就说过,养猪的如果都遇上我这样的非得哭死,所以他早就不抱希望。奶奶却不信偏要试试,隔三岔五准备一桌大鱼大肉叫我和杨果过去吃饭。我感觉很羞人,不让我住那儿却又叫我‘回去’吃饭,这简直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嘛。杨果倒是非常乐意,每一回接到宴请的电话总是欢天喜地地拉着我冲出门。私底下想过,他或许也是和我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那么开心…

  “盯着我看做什么,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特别帅啊?”超级自恋的人裂开大嘴露出一口一点也不白的牙齿。

  我连给他的白眼都省了,“好热,想吃冰激凌。”

  他走下站台抬眼望了望,“等着。”然后朝远处的冷饮店跑去。

  “快点啊,车来了我不等你。”我冲他喊完转头就与一个人撞在了一起,左脚与假肢的连接处轻微地震了一震。

  年轻男人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留神儿,踩着你了。小姐你没事吧?”见我没有任何反应男人面露疑惑。

  我摇摇头,走开几步弯腰拍着脚背上的脏。看着脚印要是踩在右脚铁定要骨裂,这人说他没留意我看是蓄意还差不多。抬眼正见男人在无礼地盯着我的左脚看,我赶紧拉了下裤子站直身体。可是男人已经发觉了,只见他抬了抬踩我的那只脚突然间恍然大捂,当下满脸嫌恶撇撇嘴嘀咕一句后走开。我听像是‘再漂亮还不是残废’之类的话,心里有那么几秒刺痛然后告诉自己别理会这种人,至少他也还夸我漂亮。

  虽是那么安慰着,可我已经没了吃冰激凌的好心情。伸长脖子望了很久还不见杨果回来,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女人的痛呼,紧接着是万分歉意的‘对不起我没留神儿,踩着你了’,又是这个男人!他踩上瘾了…吗…

  被踩到的中年女人痛得弯腰捂着脚呻吟,那踩人的拿人趁机将手伸向受伤者的挎包。原来这就是他走路瞎撞的原因!

  火冒三丈,我想也不想就放声大吼:“你干什么!拿人东西!”

  我这一喊惊呆了男人,也引起了中年女人的注意。红色的皮夹一半在挎包里一半被男人的两指夹着,这无疑是铁证如山的一幕。男人回过神急忙缩回手,一张脸变得铁青,鼓睛看着我不敢相信我的大胆。

  免去一灾的阿姨没有对我表示感谢,顾不得脚疼快步离开。烈日底下站台上只有我和年轻男人,看着这样一张愤怒狰狞的脸我开始感到害怕,慢慢地退到广告牌旁寻找庇护。想到背包里有昨天和杨果玩过的红外线笔,灵机一动飞快取下背包将它拿出捏着手中悄悄按动着开关纽。一开一关。

  见这闪着红色电光的玩意儿,又见我不再畏惧的表情,男人不敢贸然靠近,僵持了半分钟后大声骂了两句‘臭婆娘,死残废’就转身走开。

  我刚要庆幸就听到啪的一声,抬头见一个冰激凌正中男人的脑袋。而凶手是…

  “果…果。”

  愤怒的男人还来不及骂出脏字就被冲撞而来的杨果撩倒在地,我压根没看到他是怎么做到的。男人被他的胳膊勒住脖子坐躺在地上很痛苦的样子,腰身向上挺几次也没能站立起身。

  “果果你把他怎么…”

  “李唯雅你就任人这么欺负吗!”咆哮声夹着飞沫向我喷来。

  “我…”他干嘛把气撒我身上,谁愿意被人欺负,难不成他还想让我和这人打一架?

  他揣了揣地上的人,问我:“李唯雅你说,听到杂碎说这些话,你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最多在心里骂回来呗。

  “过来!”他命令说。

  “干什么?”见男人被他勒得脸色发紫,我连忙走上前去,“算了,我们走吧。”

  他充耳不闻,指着挣扎求饶的男人继续命令我,“伸出你的脚,狠狠地给我揣!”

  “我不,果果别惹事了,快走吧!”对面已经有人在看,等下来了警察就糟糕了。

  “真没用。你不想报仇,我替你好了。”说着作势要把男人往马路中央拖。

  “不要!我…我自己来!”我揣十脚也要不了人命,可如果让他来那就…

  听见我要报仇,男人开始激烈地扭动着身体。我害怕地躲到杨果背后,杨果取下腰间的钥匙顶在他的腰间威胁说:“要是敢碰她我一刀捅死你!”

  “果果,还是不要…好啦!”偏开头勉为其难地伸出右脚…

  “等一下,换左脚。”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笨死了,当然是它踢得比较疼。”

  要我用这只脚踢人?!他是不是疯了!我怎么可能用它去…

  “你再蘑菇等一下我们就会被请到警察局喝茶了。”他示意我看围观的人。

  “这是谁害的!”怒气一上来,我发了狠用力踢出左脚。

  男人发出极为凄厉的叫声,眼泪很快糊了脸。我没料到会伤他这么重,惊慌地连声道歉。杨果却没有一点同情心,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扔进一旁的花草里,然后拉着我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

  直到看不见站台我们才停止了小跑,这样疯狂的事已经好多年没有体验过,过了好一会儿我的手脚还在哆嗦颤抖。

  想到那个男人起不了身的样子我不禁担心起来,“果果,他没事吧,你把他怎么呢?”

  “没怎么,可能背骨断了吧。”

  “你把他的背骨弄断了?!”我惊叫。

  “我是说可能。”

  “可是如果真的断了怎么办?”要不要回头去看看,万一…

  他挑眉冷笑,“我管他死活。”

  这种残忍嗜杀的表情,大概就是后来静宁畏惧躲避他的原因。静宁再见杨果时说他变了,从前的他或许粗暴却不带戾气。也许是曾经杀人与牢狱的经历使给他的人性里灌注了暴戾甚至是杀戮。可我却没觉得这样的杨果有哪里不妥,那些人是自找的,他可从来没有主动去挑衅去‘杀戮’。不能因为他们是弱者就值得可怜而杨果就要受到指责,如果今天换作是我被那个男人教训,‘暴戾’与‘杀戮’是不是就得扣在那原本被同情的男人的头上。总之,我的果果没错,或许有些下手不知轻重。

  “唯雅。”

  “什么?”

  “没有人能够伤你一根头发!”

  “什么啊?”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得用它,果果的化身,来保护自己。”

  果果的化身,拜托他别再让我听到这可笑的字眼,“我才不要,我没你那么暴力,再说它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没见刚才那杂碎哭爹喊娘的。”

  “说话别那么难听,别满口杂碎杂碎的。”

  “那种人不是杂碎是什么…”

  “你还说!”

  “你烦死了!”

  原来这个一直被我厌恶的鬼东西还有这等妙用,现在看它似乎也没那么扎眼。果果的化身,也是我的守护者吗?

&51 杨果的大学

  只要一靠近他就想投进他的怀里,只要给他一个背影他就会上前张开双臂。看电视只需要一个沙发,听音乐只需要一张椅子,再热的天气也不理会公车里多余的空位。他是不是已知道我其实爱极了那淡淡的烟草味所以不再隐瞒染上烟瘾的事实?他可知我为什么总爱站在窗前眺望?电视里的广告真有那么好看?那两盒歌带反复听也不厌?空出一个位置留给后来的乘客难道不好吗?

  原来拥抱也会上瘾。是否每一对恋人都这么胆大不知羞人,面对恋人怀抱的诱惑女孩们是否都会彻底抛开矜持?就在不久以前,我还在萎靡地过活不敢去奢望这一生还有与他再见的机会,惶惶不安地以为他会恨我毁了他的人生,为他是否会选择龙娅莉担经受怕,竖起尖锐的刺包裹着脆弱自卑的自己……

  上天给的恩赐来得突然而猛烈,我有时会担心是否难以承受而沉溺身亡。害怕得来不易的幸福从手中溜走,患得患失吗?却是不会,不管是他亲昵地唤‘雅’还是大呼小叫‘李唯雅’,这些如果不过属于我还会是谁的呢?每天早晨醒来睁开眼之前都会问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可不等我得出答案就会现在一样听到一句…

  “醒了吗?”

  “醒了。”掀开眼帘,躺在地板上的家伙不正是他么。

  甘蔗总是先苦后甜,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谁也收不回。甜里便不该掺杂苦涩,所以我自动忘却了横在我们之间的阻碍。他的父母,我的父母…

  “果果,你爸妈…他们知道我住这儿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起身坐起,揉了揉睡眼说:“大概不知道吧,别担心,他们住的地方很远。”

  我不太满意他的回答,我希望他说‘知道又怎么样,他们别想分开我们。’

  “什么大概,到底知不知道!”早上发火也有很好的借口,因为我有起床气。

  他摇头,“这不是很好吗,就算他们现在认了我以后也会不认。唯雅,你害怕吗?”

  我努力去思索他话里的意思,很久才明白,回他,“有你就不怕。”爸妈也会与我断绝关系吗?如果到那时我惟有做个不孝的人,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杨果,也因为我不想恨他们。用我的恨报答他们的爱,那才真正是辜负

  可是事情哪会像我们想得这样简单,谁又能真正做到铁石心肠呢?

  “如果到最后我们还是不能…怎么办,果果?”

  “学罗蜜欧与茱莉叶喽。”

  想不到他还有点浪漫…

  “你放心我不会和那个罗蜜欧一样傻,人死没死都看不出来,这种傻蛋死了也不奇怪。”

  我就知道,这家伙与浪漫绝对绝缘。不过他说的也对,死亡和昏睡都分不清是不怎么聪明。

  “喝水吗?”他突然拉开毛巾被站起身。

  我急忙撇开眼,这人就不会穿一条长点耳的裤子吗!又看到了那道手术疤痕…对了,有件事一直很想问。

  “果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恩?”他倒满一杯水咕噜噜灌进喉咙,“我知道?”

我看了一眼床尾的假肢说:“你去询问那位骨科医生有关假肢的事是为什么?难道你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会回来。”

  “对啊,我厉害吧?”他露齿得意一笑,转身满上水杯,“里面的图书馆很少有这方面的书看,医务室又全是一帮只会卖药的饭桶,趁待在医院就问问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故意说得不当一回事,做这种婆妈的事不是他杨果的作风。

  “在‘里面’还有图书馆和医务室?”

  “唯雅,我想带去个地方。”

  我抬起头来,“去哪儿?”

  从前他就不知道什么叫避讳,直到我们都长成十多岁的大人他还成天翻窗进我的房间,撞见我不方便见人的情况也不是一两次,每次都羞得脸冒烟可还是不记住教训。好,不翻从前的旧账,那就说现在…

  “先保密好不好?”

  怎么都好…“你能不能先穿上裤子————!”

  ※

  杨果带我去的是他住了四年多的少管所。进入第一道铁门内所见到的和我想象中的监狱一样,高墙、电网、监视器、持枪武警。我抓住他的手与紧挨着跟在带路的警务人员身后快步往里走,第二道铁门后是一个宽敞的操场,只是没有一个嬉闹的学生,因为这里是监狱不是学校。

  可是很快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里的确是看守犯罪人的地方,可与我影响中却是大大不同。二十分钟内我用几乎小跑的速度,被杨果拖拉着经过了最烦人的教学楼、最爱去的图书馆、最常去的传达室、最鄙视的医务室、最无趣的教育娱乐厅、最没用的体育活动厅、最繁忙的心理咨询室、最可恶的食堂、最懒惰的烧水房、最干净的监舍,还有理发室、洗澡堂。最后到了接见室才得以喘口气。

  接见室也不是我所想的样子,没有隔离的铁栅栏也没有隔在中间的大长桌,倒是个适合开茶话会的地方。几分钟后我见到了那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的本尊,阿飞、诗人、山东馒头。不用别人介绍也很容易将他们对上号,流气也帅气的是女友一箩筐的阿飞,斯文纤瘦、头发较长的是经常因拒绝理发而受罚的诗人,同时也是教杨果画肖像画的老师,壮实憨厚又稚气的是山东馒头错不了。而我也知道了杨果在这里的名号,阿飞在进门时喊了一句‘哟,馆长。’馆长,又是因何得名呢?

  三个人盯着我足足看了两分钟,然后面面相视最后看向杨果赞同地点头。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杨果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有一个美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女人’,三人叫他拿照片出来瞧瞧他却说没有,还说他女人的模样早就深深刻在他脑中,根本不需要用照片来睹物思人。这么一说三人只当他在吹牛,而今天看来没让他们失望。

  望着杨果得意自豪的表情,我第一次在心里感谢妈妈给了我一张漂亮的脸蛋,没给他丢面子吧?

  阿飞和诗人很健谈,山东馒头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随着大家乐呵呵地笑。我虽然不感到拘束,但几年来少与人交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他们也只把我当听众,寒暄过后就开始争先恐后地揭别人的短,说着杨果的、他们相互间的糗事。其中诗人揭发了‘水上盈盈’署名事件。‘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杨果不知其中两个字怎么写只好‘请教’他,他不过是偷偷嘲笑了一下就被杨果狠狠地教训一顿。无论谁看都会认为他们是一个家庭里感情要好的四兄弟,不会想到他们是曾经犯过大错的少年犯。

  其间杨果被叫了出去,去与他们的教官‘老倌儿’叙旧。听到我叫‘果果’阿飞当即喷出口水捧腹大笑甚至夸张地摔倒在地,最后笑到无力摊在座椅上。他说,以前也有一个女人叫我‘飞飞’,每次听到她这么叫我就特想揍她。我问他揍了吗,他摇头,她可没你漂亮,可那张脸已经够丑了再揍还能见人吗。

  杨果说那是阿飞头一次提起他自己的事,做哥们那么多年他却是说给我听。很久以后我知道了一些阿飞和那个叫他‘飞飞’的女孩的故事,与我和杨果竟是不可思议地相似。只是他,或者说是那个女孩,没有得到老天的眷顾。醉酒时他曾又笑又哭地问杨果‘跳舞的都是有身手的么,如果她也像你的女人那样是跳舞的是不是就只会断一条腿?’的

  有时候我在想爱情究竟是多么精深奥秘的东西,究竟要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参悟得透。杨果、阿飞,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们懂什么叫爱吗?杨果只懂李唯雅本来就是他的,阿飞只知道那个女孩是他唯一喜欢的‘丑女人’。爱情,大概是世间最难懂的佛经。

  走的时候在途中遇见了一队少年,见了杨果个个朗声喊着‘杨老师’。居然叫他老师?!还以为他说教学楼是最烦人的地方是因为不喜欢上课,原来是不喜欢给一群蠢小子当英语老师。全天下最不适合他的职业就是这很需要耐性的老师,难怪他会那么深恶痛绝。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事?”有‘老师如此高的身份就不难解释我能参观这里的原因。

  他羞赧地说:“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意思炫耀。”

  阿飞他们叫他‘馆长’,是因为他是这里最常去图书馆的人,自由的时间全待在这里。他原本不好学,可是在这里面除了看书什么也不能做。图书馆大多时候是摆设,就那么几本破书,能看的只有几套全新的不知谁为赶潮流弄进来的英文教材。念书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两年的时间就把这些书全吃进了肚子。那时候少管所正好要找英语老师,‘老倌儿’就推荐了他。

  他当这个老师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这里年满十八周岁剩余刑期超过两年以上的人就要转送到监狱。少管所虽然并不像他刻意让我看到的这样美好单纯,但绝对没有真正的监狱那样黑暗复杂。他十八岁还有三年的刑期,原本是要转送的,是杨叔叔的疏通和他这个老师的身份让他留了下来。这里面就属他年龄最大,提前半年保外就医也是要他在年满二十一岁前离开少管所。

  “也就是说你的英文很厉害?”我问。

  他仰眉得意地说:“和你这个大学生比是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可不是你想的文盲。”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文盲了!”

  “没,没,算我说错了。”

  “‘你这个大学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果然还是在怪我!”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我告诉你,我没有怪你害我成了大学生,你就不能怪我害你成了文盲!”

  “我害你成了大学生?这话怎么说起?”

  “难道不是?就是你害我的!”

  曾经大声宣言要一起念高中、一起上大学,可如今…却只有我独自一个人…

  “呵,女人!”

  果果,是我害了你,你却还要费尽心思来减轻我的罪责,让我情何以堪…

  &52 翘首未来

  定时回奶奶那里吃饭也是为了给爸妈通电话报告他们我与奶奶‘同住’的一切。这天吃过饭后与妈妈通电话,她说都快要开学了你还舍不得回来吗。快乐得不知时日的我这才惊醒,两个月的暑假要结束了,我要与杨果分别了。想到这儿,大脑还没有给出哭的指令眼泪就开了闸。

  没给奶奶说再见就跑了出来,杨果不停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埋头一个劲儿的哭,急得他围着我跳脚,一双手圈在我的脖子前比了又比。我肆无忌惮地哭着,心想自己是一定是世界最可怜的人,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与恋人相聚却又让我与他匆匆分别,别的女孩恋爱是那样简单容易,我却要经过重重磨难……的

  越想越觉得悲伤,越是悲伤越要抒发这情感,泪水就这样一路洒了回去。

  “还要不要?”

  用光了纸巾杨果又递来一大圈厕纸,泪水本来已经流得差不多,一见这熟悉的东西又涌出两行来。

  “李唯雅,算我求你了,你存心让我短命是不是?”

  “假期结束了。”我擦了擦掉眼泪说。

  他大叫:“什么?!你就是为这个哭得要死要活?”

  “没错!”将手中的厕纸用力砸向他,接着把身旁的一盘黄橙也扔了过去。他难道就没有舍不得,一点也在意与我分开吗!

  他一边大骂着一边闪躲到角落,等我扔完以后满脸怒气地冲到我面前,可在下一秒就垮下了脸,叹着气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这个学校?不喜欢会计这个专业?”顿了顿又竖起眉毛来,“还是说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不是…”我转开身不想看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你就那么想我回学校去?”

  他微愣,随即掰过我的肩让我面对着他,“我当然想,难道要你别念这书了?唯雅…”大手拨开我汗湿的额发,光洁的额头靠了过来,“我不想你走,你说怎么办?”

  终于听到我想要听的话,掩饰心中喜悦故作骄傲地说:“凭什么你不想我就得听你…”

  我的话没有说完,只觉得一双嘴唇突然被湿润的东西包含住,还没明白过来一条滑溜的东西就闯开了我的牙齿窜进了口中…

  唇粘着唇,再无知我也知道他这是在吻我,只是这吻和从前不一样,他怎么就把舌头伸进了别人的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只知道他的舌卡在我的牙齿间合上就会咬着他,所以我只能傻傻地张着嘴,像脱了颌似的。

  持续了快两分钟他才停下,我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他很不好意思不敢对上我的眼睛。这就是他曾经说过的‘不一样’的吻?没有电视里演的那样迷醉,只是不讨厌…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点喜欢,还是因为他那好闻的烟草味。

  “我不想你走,可我现在还没有本事能留下你…”他贴近我与我相拥着,小声央求,“唯雅,只要学校一放假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恩。”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打定主意就算是逃家也在寒假再见到他。

  两天以后我收拾好东西动身返家,来的时候只拿了一个小小的行李包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离开却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大行李箱,里面全都是杨果买给我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他说他知道我没出息,一定不会自己去买这些,所以他多给我一些不然我又得变回以前那丑死人的模样。

  临走前他交代了许多,让我爱干净一些要经常清洁假肢,每天都要清洗左腿端还要记得抹润肤霜,有人欺负我要第一时间告诉他,不准太懒要准时去食堂和餐厅用餐,不准接受‘小杂毛’的玫瑰情书等等。他也知道我在操心什么,他说他会先去报考驾校,等真正恢复自由以后就去找一份工作。他说就算没有念过高中、大学,就凭他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我相信,我相信他能够轻易做到,如果他没有背负那五年刑期的记录,如果别人没有把‘坐过牢的’和他划上等号…

  上车前我一直在心里念着‘李唯雅冷静,为了你们还有日后还有将来理智点。’是要冷静是要理智,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回头抓着他不放,不顾一切地跟他回去再不管其他任何事任何人…

  车开动时他已经离开,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毫不留恋,我用外套捂着脸压住哭声,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电话里是他哽咽的声音,‘李唯雅你答应过的,要是不来我一定不放过你!’说完就挂断了线。想到他皱脸大哭的样子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我的未来,一定没问题!

  ※

  淡紫色的吊带衫,浅蓝色的七分裤,白色的丝袜和凉鞋,当我一身清爽的装束出现在爸妈眼前时他俩震惊了很久,不敢相信面前站的人是他们的女儿。

  我翻天覆地的变化令妈妈忘记了原本要教训我的打算,在家的几天里不停问起我在学校的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可惜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如那时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变得开朗的原因,发现写信的人是杨果的那时。

  大学的第三学期,我在同学眼里仍旧是少言寡语的人,只不过改变以前终年不变的穿着,或许没有以前那么难以亲近但也没多大变化。

  这一年夏末我有了一个特别的追求者,余小娇。听着也知道这不是男生的名字,没错,这个要求和我交往的人是个女孩。我知道会有一些人和常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同性而非异性。同性恋在大多数人眼里是肮脏的代名词,那时候敢公诸于世的人几乎没有,她却对此毫不隐瞒,这也是我最佩服她的一点。

  很多人也包括我都搞不懂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人会喜欢同性。一张清秀的脸是她最不满意的地方,因为不够‘Man’。隐藏在男装下的是高挑匀称、玲珑有致的身材,完全符合模特的标准,可她不仅喜欢女人且对其要求更是古代男人的标准。记得她是这样求爱的,‘长得漂亮的女人不少可一个个比男人还悍,像你这样既漂亮又贤良淑德的就难找了……’而我在她做出过分举动时回她的是一记狠脚踢,用左脚。这一踢让她跛脚了一星期,也彻底断了她的念头,倒不是因为她被我给踢怕了,而是我破碎了她‘贤良淑德’的梦。对她来说女人的长相是其次,但必须具备‘贤、良、淑、德’,遵从三从四德更好,如若不然,再漂亮她也不会欣赏。

  我没有做成她的女友,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她成了较为熟识的朋友,大概是因为我们在旁人眼中都属异类,异类遇上异类很容易就成了同类。她让我叫她‘余’,不准连名带姓地叫。与她出双入对了几次别人也就以为我们好上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男生示爱的礼物,这也好,省得我每回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物归原主。

  和杨果一块儿时我尽力给他节省每一分钱。他倒好,一点也不体会我的用心,临走了还花了不少钱给我买衣服。回学校每一次他打来电话我都会挂掉再打过去,任他怎么抗议都无效。那时电话费不便宜,几乎每天都要和他煲电话粥,原本还算宽裕的生活费超支越来越严重。于是我跟着余做起了我的第一份兼职。

  那是份看来轻松却一点也不轻松的活儿,在商场里促销化妆品。原本每一个销售台只要一名销售员,余告诉老板就当我俩是一个人好了我们只要一份底薪。她将我安排在高座上,不断地拿各种试用品往我脸上糊,每完成一个妆后就大声吆喝引了众人围观,再指着我的脸宣扬‘美女是怎样炼成的’把销售的产品吹得天花乱坠。还别说,反响真不一般,我们卖出去的东西是其他人的三四倍,从中的提成相当可观。

  我虽然只是充当‘调色盘’但一点也不比余轻松,一整天下来脖子酸得要人命,不断上妆卸妆的脸又痒又疼,最难受的是当她化上‘暖’妆的时候我还得一直向人微笑,笑到嘴角抽筋也不能停。

  余一向追求‘Man’,可没想她的化妆手艺有如此高的水平。她说都是练出来的,以前和一个非常臭美的女人好过,那女人爱美却又懒惰,只好由她来代劳。一提起这她的脸上就绽放出幸福的光彩,让人不由自主地陪着她笑。我想,同性之间也有爱情的吧,虽然旁人无法理解。

  一次尝到了甜头后来就如法炮制,做啤酒小姐她负责吆喝‘拉客’,我只负责坐着桌前递出酒杯甜声说‘先生请喝’。校园代理则相反,我负责穿得花枝招展站在遮阴棚外当壁花吸引过往的人,她在里面拿着扩音筒字正腔圆地念宣传词。我们还做过家教、翻译、礼仪,这几个不需要‘合作’,可没有她我是做不来的,始终是缺乏勇气面对别人质疑我左脚的目光。

  想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经历,那两年在异乡的生活我才能挺过去。先是高思源,再是余,大恩难谢,对他们我唯有在心里默默地感激一生.

  刑期年满后杨果在一家钢材公司当起了销售员,知道经理是因为与他爸爸熟识才给了他这份工作他毅然辞职离去。等拿到驾照以后他在家私城做了司机兼搬运工,虽然累也不如那坐办公室的贵气高尚但工资还不错。

  他说他的英文比我差一点点,其实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念过高中又上了大学,仍是比不了在少管所里自学的他。从小他就展现出了极高的英语天赋,英语也是他唯一一门喜欢且下功夫学的课。那一句‘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他自己的翻译比原文更好一些,那时我们不过是念初中的英语初学者。他说做英文老师只不过教人念念单词随便混过去就行了,但哪会有那么简单。

  如果是别人,凭他这英文水平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不难,可是谁又会轻易给他这样一个不体面的人体面的工作呢?

  打工成瘾,明明存了不少钱我却越来越节约,余说加以时日我就是第二个葛朗台,她哪知道我这可是在为日后打算。

  “果果,果果,我把钱给你存起来吧。”看着存折里又增加的数目我心奋地哇哇大叫。

  电话里暴吼,“李唯雅!你居然要我用女人的钱!”

  “我…我是说给你存起来,又没说让你用…”

  “你的钱我干嘛要帮你存?”

  “你这笨蛋!”

  &53暗渡阵仓

  若说之前对未来的规划我还有些不知方向,那么能独立赚钱以后我可是找准了。念书和打工,我尽量让它们填满我所有的时间,心里有了寄托才能舒缓一下我强烈的思念,这样我才感觉时间过得快些不再度日如年。

  煎熬了近半年,我以为我终于能够见到杨果,可万万没有想到在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结束后爸妈竟一起出现在了宿舍。就在前几天奶奶在电话里告诉了妈妈,我会直接坐车她去那儿。她原是要儿子媳妇这个春节过去一起过,却是害苦了我。

  我被抓回了家,妈妈说要她和爸爸医院还有工作只要赶在除夕前到奶奶家就行了。她是何其精明的人,仅从我的眼神就看出了我的不安分。那几天正巧是遇上她的‘休假奖励’,成天都守在家里一步不离地看着我。其实妈妈不是不让我去探望奶奶,只是我上一回的先斩后奏惹恼了她,除了因为我严重挑战了她的权威外还因她那极其敏锐的嗅觉从中嗅出了不寻常。她不会也不可能知道杨果,但这样胆大妄为的我似乎回到了从前,就凭这点她就不能放任我。

  手机被没收了,杨果联系不上我,我更怕他联系,如果被妈妈看到了陌生的号码那就糟了。我急得哭,却又不敢哭,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样逃家。就是这时,春运超载引发了一场交通事故死伤者众多,身为护士长妈妈被紧急通知结束休假回去主持大局。趁看守离开,我又撒娇又装哭硬让爸爸同意让我去奶奶家。谢天谢地,不,我不该这么说…天啦,请原谅我的歹毒心肠,我是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我又一次拿奶奶做了幌子,出了车站就直奔杨果的住处,可是按了许久的门铃也没有人应门。看了看时间,七点,是该下班了啊。不过也许还没有,他的工作又不是八小时制的上班族。

  正想找块安静地坐下等,这时门开了。望着门内的人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来到了动物园,要不怎么会看见熊猫呢。

  从我离开学校到今天,杨果整整病了一星期。身体再强壮的人,大冬天里连续洗几次冷水浴也会受不了,重感冒那还是小事,没死算他命大!怎么会有他这种笨蛋!

  他说他不是存心的,他打电话到宿舍听人说我被父母接走了,知道我是身不由自并不是我言而无信。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他还是气我气得要死,那就到浴室洗个冷水澡冷静一下喽,哪知洗了一次还想洗第二次、第三次。

  我压下怒火,打算先照顾病人,等他病愈后再来收拾也不迟。三天里我体会到了妈妈工作的辛劳,做一个护士原来是这么不容易,尤其是遇上一个比牛还倔、比驴还犟的病人。他都已经重感冒了还非得要把床给我他打地铺,这么冷的天气他是要寻死还是存心要气死我!

  即使病得走不稳他的那股劲我还是拧不过,我再火再恼他还是丝毫不退让。最后我只好去新买了几床被子毛毯把他裹住再用布带系成一颗粽子,这才安心睡了一觉。其实我有偷偷想过…一起睡床…不可以吗…

  知道我来不了那天他就把家私城的工作给辞了,理由是感情受伤没心情工作。可我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个原因,就他那心思!事实上他早就向老板要求这一个月放假,可是过年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老板怎么可能准他,既然不准他索性就炒了老板的鱿鱼。呵,这年头像杨先生这么拽的职员还真不多!

  “啊啊啊——!李唯雅!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对你不客气!”

  “来啊,我看你怎么对我不客气!”我又加了把劲,恨不得拧下这耳朵下酒,“你当是在玩过家家?想不干就不干,那是赚钱啊!”一想到他竟然把赚钱的事往外推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李唯雅,年纪轻轻却正朝那种爱财如命的市侩大婶迈近。

  他疼得大喊大叫,“我又没说不干!上吊也让人喘口气好不好,累了大半年我就不能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再出去找不行么!”

  “呃…也是…”我赶忙松开手,愧疚地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也没有错,这都是在为以后打算嘛。”

  “打算?”

  聪明的他很快懂了我的意思,笑意爬上脸,搂过我笑脸在我面前放大。我闭上眼,不再傻傻地不动,慢慢卷动的舌已经学会如何回应他。当然,是在书里学的。

  ※

  开心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这天早上奶奶来电话说妈妈和爸爸中午就会到,叫我赶快回去。

  “你妈会不会又不给你饭吃?”杨果担心得眉毛打了结。

  “不会的,她看见成绩单什么气都消了。”什么东西最能讨好妈妈我从小就知道。

  “已经寄回家了?她看过了?”

  我摇头,“在奶奶那里,昨天邮差才送到的。”

  他惊讶地张大嘴,“你是说你一开始就写的是奶奶的地址?你可真鬼精灵。”

  “不这样,她要抓我,我拿什么做挡箭牌。”

  “你呀。”他点了点我的鼻子,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雅,谢谢你为我做的。”

  正如我想的,妈妈很快消了气。可我却失算了一件事,过年总是要走亲戚窜门子的,尤其是我们家离开了好几年,更是要去和大家问候。一连一星期,我都在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们中穿梭。每一餐看着热气藤藤的饭菜我都在想杨果现在在干什么,他吃了吗,没有我在他吃的是不是又是方便面和罐桶。

  我不敢向妈妈要求单独外出,她如果问我去哪儿我连谎话也编不出来,我能有哪儿可去。我一点也不敢冒险,怕她发现杨果。我和杨果如今没有一点能力来应对他们的暴风雨,尤其是杨果,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起步,我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

  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我真会说大话,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每天我都只能抓紧清早和深夜那么一点时间和他通电话,明明近在咫尺我都不能去见他。

  “果果,你说我们是不是比牛郎和织女还不如,他们一年还能正大光明地见一次。”

  “人家有喜鹊搭桥啊,不知道鸟市有没有卖,我明天去买几只。”

  “去你的,睡觉,别忘了明天给我去买菜做饭。”

  “买什么菜,我买包老鼠药吃得了。”

  “那记得多买几包。”

  “亲爱的雅,你要和我一起殉情吗,好幸福啊!”

  “不是,一包毒不死你。”

  “哎,活着真是了无生趣啊。”

  ※

  然而杨果真的找来了喜鹊。女大十八变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当初中时的好友静宁突然出现在奶奶家时我竟没能把她认出。无论是样貌打扮还是气质仪态都和以前那个短发假小子天差地别,知性佳人说的就是她这样的。

  同学朋友中妈妈最喜欢静宁和龙娅莉,她说这两个女孩一眼就能看出日后不是平凡人物。她看人的眼光倒是深得奶奶真传,她们两个都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梦想奋不顾身的人,这样的人大多都不是平凡人。

  在‘喜鹊’的帮助下我这个织女每天都有很长的外出窜门时间,而真正窜到她家的只有两次,其余时间都在放牛的那里。静宁也和我一起到过杨果的住处,我的事不论是从前现在我都没有任何隐瞒。而只要她不当告密者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和杨果也是光明正大的!

  “唯雅,你有没有觉得杨果变了?”

  “变了?恩…”我想了一会儿说:“有一点吧,二十几岁是要成熟一些…”

  她连忙插嘴说:“不是,我是说他变得…有点可怕。”

  原来说的是这个,“呵呵,是有一点。”毕竟他与那个凶煞的杨叔叔是两父子。

  静宁咬着唇犹豫了半晌说:“你知道我这人很三八对什么都好奇又藏不住…呃…那天我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失手才把人推下了桥…他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他是故意的。”

  “那也只能说他诚实啊,哪里可怕?”我知道静宁没有恶意,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哎呀,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对了,你爸妈昨天回去了,这以后不需要我帮你们暗堵陈仓了吧?”

  我红了脸,没好气地说,“多谢了。”

  和静宁一起睡的那个晚上她向我说了声对不起,她说我出事的时候她不是不想去探望我,她想在那种时候我一定不想见任何人,她怕刺激了我所以犹豫再三也没打定主意,没想到不久以后我们家就搬走了。我怎么会怪她,不愧是静宁的确很了解我,那个时候我谁也不想见,尤其这些平日里与我来往的好手好脚的女孩。

  ‘可是再次见到你,唯雅你太让我惊讶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你会是…’

  我明白她的意思,曾经那么骄傲那么目空一切的人,突然之间从天上摔到地下居然还能够站起来。静宁,你可知我原本是你想的那样,可是你失算了一个人。他不仅能使我站起来,有一天他还会让我再次高高在上,再次目空一切。

&54 难堪

  分别,又将是分别,没什么,反正我也习惯了,并且已经在盼望暑假的到来。

  这仅有的三天里我必须计划一下,好好利用。今天非要拉着那个乞丐先生去添置几件衣服。虽然破布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很英挺啦,但凭什么他要我穿红戴绿自己身上却艰苦朴素得快打补丁。他说大男人还讲究什么穿着,又不是娘们儿。今天我还非要他娘们一回。

  “果果,洗完脸没有?果…”

  他在和谁通电话那么入神,连我下楼来也没发觉。那表情…是和他的父母吗…不是,是她…

  “唯雅?!可…可以走了吗?”他紧紧握住电话,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慌。

  “谁…”

  “是娅莉!在和娅莉通电话。”他抢先交代以示清白之后又把听筒贴在了耳边,两秒后把电话伸向我说:“娅莉说把电话给你。”

  娅莉说把电话给你,听听,他可真是听话!

  接电话的当下手肘很不小心地顶在了他的心窝,撞疼了?真是对不住啊。

  “你在他那里吗?”电话那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

  “恩。”

  “有件事你劝劝他。”

  “什么事?”什么事需要你来提醒我劝他?

  “劝他去给叔叔阿姨认个错,他们一家已经够难了,别再让关系为了你这么僵着。”字字如针芒,针针扎人心,不见淌血却痛彻心肝脾肺,也只有她懂如何给我施加这样酷刑。

  “错…怎么认?”他要怎么认这个错,说他不该为了李唯雅毁了自己?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搭理李唯雅?的

  “话我给带到了,你看着办。告诉他,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不用他来操心。”

  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两分明显的负气撒娇,我恨不得砸了这该死的电话。

  挂线后我摇着电话对一旁的人冷笑着说,“人家叫你不要多管闲事。”

  龙娅莉很有心计地利用最后一句话来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使我完全忽略了前一句。话她给带到了?给谁带的?

  他互踩着脚,很是委屈地说:“是你让别对她太冷漠,这会儿又生什么气嘛。”

  “谁说我生气了!没气!”气都气死了哪还有气!

  我根本没有劝杨果与父母和好的打算,他们可是我和杨果之间最大的阻碍之一,我没有那么伟大的胸襟。杨果也说了,就算现在与他们修复关系,日后还是有破裂的一天。而我也为我的自私受到严厉的惩罚。

  杨果在少管所时爸妈从未探视过他,龙娅莉曾充当过他们之间的传话人,这一回也是。事实上是杨果头痛顽疾复发的妈妈思子殷切,可又拉不下脸来就托她劝说一下杨果让他主动回去。龙娅莉却回杨阿姨说能劝得动杨果的人只有我,她试试看能不能让我去说。后来毫不知情的杨果和妈妈说起这事时,表示没有听我说过,至此杨阿姨对我可谓是恨之入骨,曾说除非从她尸体上踩过否则我们休想在一起。

  我和杨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事不让告诉对方,就算他做卑微的活儿也不会怕在我面前丢脸而隐瞒,而我也对他事事过问干涉。可事关龙娅莉却是永远的例外,我没有勇气去问更没有勇气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怕答案是我所不能承受的,也怕杨果厌烦我干涉他交‘朋友’的自由…

  气炸了肺哪里还有心情去逛商店,他爱穿破布就由他穿个够…

  “唯雅?睡着了?懒猪,真能睡…”

  刚睡着一会儿就因有人说我坏话本能地睁开了眼,“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考了倒数第一,被你老爸打得满院跑…”说着翻过身背对睡地板的人。

  奇怪,怎么好端端眼泪给流出来了。

  “要是考了倒数第一我还有命么?”

  “果果,你为什么总要和我争第一?”他就舍得我被罚挨饿一整天?

  听见拉扯被褥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他说:“谁想要和你争,那‘第一’还能吃不成?只是男人嘛,要是总没自己的女人强那还算男人吗,我也得有点面子吧。”

  “你是说我第一的时候都是因为你没和争?”

  “不说了,好困啊。”

 

  转头看向地板,他又没盖好被子。好宽阔的肩背,仿佛一切它都能背负得起,会不会有一天这样肩背也被压折了…不会的!还有我,如果他背不动还有我!

  蹑手蹑脚下床,扶着墙和书桌慢慢转动着右脚来到他身边,跪坐下注视着他安详的睡脸喃喃出声。

  我也不想你挨打,我只是想能帮你上药…

  “你…呀!”

  原本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一双大手突然环住我的腰将我抱住压向他。

  “女色狼,不会是见本帅哥长得帅就想趁机偷袭吧…”

  我整个人伏在他的身上,前胸压着他的胸膛。意识到我们是怎样姿势他和我都噤了声,火花越擦越大,两个呼吸声急促紊乱像是在争夺空气一般。他的头缓缓抬起向我贴近,一只手伸向隔在我和他之间的棉被,抓住抽出重新盖上,将我也包裹在里面。

  身体的高温吓着了我,惧意让我闪开了他的唇,头上未取下的发卡划过了他的脸颊使他闷痛出声。

  “睡这儿冷,到床上去。”他亲了下我的额头,抱住我起身走向床。

  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可不等我生出更多的想法他已为我拉好被子道了声晚安返回自己的睡窝。那什么感觉呢,如同大热天一盆刺骨的冰水从头顶淋下,那‘滋’的一声响清晰的回荡在耳边。

  余说男人都是禽兽,看见漂亮女人雄性荷尔蒙就激长、一靠近下半身伸长,无关爱与不爱,禽兽本能而已。的

  由此看来我还真不是个漂亮女人,寒冷的天气、唯一的床,这样的借口还不够充分么?和他同屋住了这么久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不,是有的,我知道他是有想过的,只是…他的手碰到我的左腿是吗…

  ※

  回到学校意外的一通电话令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那晚的难堪,是龙娅莉打来的,告诉我杨果借了三万块钱给她。

  “干嘛要给我说?”炫耀吗?

  她冷哼一声说:“是他让我知会你一声,说是这些钱归你管。”

  心头一甜嘴角勾起,心想算他还有良心。“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既然归我管,我当然要知道。

  “我要去法国做为期三个月的交流学习,学校要求生活费得自行解决。”

  “交流学习?什么啊?”

  “舞蹈,学习舞蹈。”她的口气在瞬间变得尤为自豪,却在下一秒哑了声音,“李唯雅,想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恩。”

  &55茶花女、蓝精灵

  龙娅莉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几个恶魔的蹂躏,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女遭遇这样的事我无法掂量我和她的命运谁更悲更惨。改嫁到别的城市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以后非但没有将女儿接去照顾,反而视她为耻辱,原本时断时续的生活费彻底没了。不久爷爷去世,失去了爷爷的退休金她与奶奶的生活更加拮据。幼年在香港的优渥生活养成了她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但这也不是她成为‘茶花女’的原因。只因为她要念书,念国内最好的舞蹈高校!

  原本初中毕业以后她会作为特优、特招生免学费进入一所不错的艺术学校,可是发生那件以后学校却取消她的资格。她平日与不少混混有来往,因此所有人都不当她是受害者,反而觉得她是咎由自取,甚至有男生耻笑她是淫娃荡妇。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折断她梦想的翅膀,她发誓为了她最钟爱的舞蹈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那样美丽的女孩如果不顾一切想要钱,那是多么容易的事。四年里她有三个男人,一个比一个有钱,他们除了能供她念书还能给她和奶奶非常不错的物质生活。不过从始至终,奶奶都以为她的钱是常年在外巡演跳舞赚来的。杨果走出少管所的那个暑假她离开了第三个男人,她已经有足够的钱作为学费和生活费,不想被这烦人的男人影响她练舞。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同住的好友知道她银行帐户的密码后将她的钱全部取走,而她却没有充足的证据控告这个人。可在这时候学校决定派送几名最优秀的学生到法国一所著名艺校做短期学习,学费等由学校赞助,但不包括生活费。

  杨果其实知道她这几年的生活情况,在听她说起丢钱和出国的事之后说了一句,‘别再回头去过以前的日子,钱的事我来解决。’我想那三万块其中两万是他爸妈留给他的,剩下的是他省吃简用积攒下的。

  那天他们在电话里说的事应该就是这件,我又想多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与你争了。”

  “你怕了?”为什么不争了?不再爱他了吗?

  “李唯雅别辜负他,除了你他什么都没有了。”

  “还用你说。你看着吧,他不会什么都没有!”瞧不起他的人很快就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就凭他是杨果!

  “还是那么爱说大话。”

  “你搞错了吧,爱说大话的是谁啊?”

  果果,除了你,我是不是也害了她的一生呢?

  ※

  念书、打工、电话,生活的喜怒哀乐都围着杨果打转。余说我这样的爱太沉重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我心中不禁哼笑,到底是谁的更沉还说不准儿哪。的

  无意中和杨果说起余,告诉了他余曾经追求过我的事。他和龙娅莉让我吃的醋能开一个店,我也想让他吃吃。原想他多半会不以为然,可想不到我这是点燃了火药库。听说一个女人追我他的反应就像火山喷发、群像怒吼,不停地喊着要掐死我、要杀了那个臭婆娘。他一向怜香惜玉这是他第一次骂女人臭婆娘,可想而之他愤怒的火焰烧得有多高。

  两位情敌之间通过几次电话,那是吵得天翻地覆。余是喜欢杨果的,我说的喜欢是欣赏。因为杨果从来都是骂她‘臭婆娘’而不是‘死变态’,说到追求我时不是叫她滚而是和她下战贴单挑。她说遇上这么好的男人一定要抓紧,还说如果她爱男人绝对要和我争到底。我窃笑,好男人吗,她这样判断不觉得太轻率?

  下午通电话时又故意提起余,滔滔不绝地说着今天和她一起逛街买了多少漂亮衣服。他在电话那端气得吐血,听到乒乒乓乓地声音像是砸了不少东西。活该,谁让他事后才告诉我去过龙娅莉的学校。就算那个男人丧心病狂,他要帮她解决紧急麻烦,那也得先告诉我,我都没批准他竟敢私自行动!

  “李唯雅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话!还敢和余小娇那个臭婆娘混在一起!”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是我的谁啊?”

  “好,我马上来告诉你我是你的谁。说,你们学校在哪儿?”

  哟,真发火了。

  “还是不用了吧,快要放假了。”

  “要放假了吗!那你是…你是…”电话里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我是回家还是直接去找你是吗?你猜?”

  妈妈这一回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我去奶奶家过暑假,也许是知道我又与静宁有了联系,也许认为是以前那些同学和朋友促使了我改变。

  我和杨果满心欢喜期待即将来临的甜蜜时光,殊不知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骤雨正在悄悄席卷而来。

  “没空陪你玩猜猜,我洗衣服去了。”

  “怎么每天在洗个不停?”

  “很快你就知道了。”

  ※

  我是很快就知道了。

  “你确定你做的是装修不是染布?”

  一、二、三,每件衣服都被涂料、油漆所覆盖,很难看出原色。

  “这下你还敢说洗衣服是很轻松的事吗?”

  “就是很轻松。”我逞强地昂起下巴,抱起一堆衣服走向卫生间。

  他跟着追来,“行了,还是我来吧。”

  我丢开衣服将他推出去,“我说了我来洗!”

  “你来就你来,没见过争着给人洗衣服的。”嘴巴上虽在抱怨,可他却使笑弯了眼。

  我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就在掀开衣服堆时发现了一件…东西…“果果,这个…也要洗吗?”

  “什么…那个不用!”一见那白色的内裤他急忙一个箭步冲过来,抓着就藏背后,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退出门去。

  ※

  杨果的第三份工是做装修工人,因为是个要求技术的活儿所以能拿到很高的薪酬。在这半年里他已经会做木匠、漆匠、泥瓦、水电工的一些基础活儿,我以为他是图赚钱才选择了这份一天脏到晚的工作,但却大大低估了他的志向。在现代装修业和室内装潢开始出现新的主题时候,很多人仍旧没有看清它的发展方向。精明的杨果一眼就瞄准了这是个有巨大潜力的市场,并且十分清楚它的发展主题,在以前的基本上再一次细分工种、个性化设计。

  或许是有了前一次被我拧耳朵的教训,他不敢再轻易辞职,只是向工头要求每天只做半份工,只工作大半天的时间。每天我都会在家等着,他忙完回来为他开门,说一声‘回来啦’,然后从他手中接过又变了颜色的衣服。

  我很想到他做事的地方看一看,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刷墙糊泥的,怎么每回都把自己当成了墙来刷。他却坚决不同意,说那种地方不适合我去。我逼急了他就朝我咆哮,‘李唯雅你是怎么回事,别人都会嫌这成天灰头土脸的男人让自己抬不起头,你还偏要跑去丢一丢脸。’我也不甘示弱地大吼,‘怎么丢脸了,丢脸怎么了,难道我能因为觉得丢脸把你这个大活人藏起来不见人?反正早就丢了我还怕什么。’他以为我会坚决摇头说‘不丢脸’,可我却说些这么打击他脆弱心灵的话,说我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

  居然敢说我没良心,也不想想是谁每天给他洗那脏死的衣服。门铃响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颜色,让我猜猜。

  “回来…”张嘴瞪眼呆了半分钟之后是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果果,你是不是演蓝精灵去了?”

  衣服和脸就不说了,头发、眉毛甚至是睫毛都被染成了蓝色,说实话这模样还真不耐。

  他露齿一笑,“嘿嘿,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造型。”

  “喜欢喜欢。”我走上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嘴里唱起来,“啊,可爱的蓝精…”

  “李唯雅你疯了!我身上脏…”

  门口站的两个人将光亮遮住了,一切都暗了下来。

  “妈妈,爸…”

  &56 永远的噩梦

  两个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站在了门口,脸上的愤怒使他们看来像魔鬼一样可怕…

  “妈妈,爸…”

  “你还有脸叫我!”

  妈妈几乎失去了理智,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离杨果狠狠摔向一边。我没能稳住脚,撞倒了鞋架,几双男女鞋落了一地。

  “阿姨你住手!”同样愤怒的杨果挺身挡在我身前,想伸手将她推开。

  我急忙喝住他,“果果!”我知道他不会对妈妈做什么,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行,这只手绝对不能伸出去。

  妈妈一巴掌拍他的胳膊,冷声说:“滚!我现在没空管你们的事!”

  我和杨果面面相觑,没空管我们的事那是为了什么…

  爸爸上来拉住妈妈的手将她带离一些,阻止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厉声问我:“唯雅,你是不是拒绝了学院保送出国的名额?”

  我心头一惊,立刻矢口否认,“没有。”

  “你该敢说没有!要不是我打电话去询问你在学校的情况,到现在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妈妈又激动起来,爸爸死死将她拉住劝着,“慧愉,别在这儿闹,先带她回去再说。”

  我被爸爸从杨果身后拉出来,杨果一把抓住我的另一手不放。两边疼我爱我的人此刻却毫不留情地撕扯着我,这样的情景无毫无因由地在我脑中出现过好几次,今天终于成了真。

  “果果,痛…”我不敢叫他‘放手’,怕他真的就此放了手。

  ※

  我被带回到奶奶家,如果不是奶奶护着,妈妈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快二十二岁的大人,那鸡毛掸子说什么也会挥在我身上。

  就在不久以前,学院决定挑选一名优秀的学生作为交换生到英国某知名大学留学,虽然毕业颁发的是国内学校的学士学位,但只要再用一年的时候攻读硕士,就可以拿到那所大学的硕士学位。虽然两所学校协议相同的课程学分互认,但仍然要用两年的时间完成那边的本科学业,再加上一年攻读硕士,一共是三年,我怎么可能答应!

  事实上这唯一的名额也非独我不可,我的学习成绩虽然不错,当也有不少人与我旗鼓相当。学校之所以选择我还得托我这残腿的福,一个身有残疾的女生坚持不懈在学习道路上奋斗,多么有宣传鼓动的效应。当我以‘与父母商量过,他们不放心我独自在外’为借口两次拒绝以后,学校便把名额给了另一名学生。

  送我出国一直是妈妈殷切期望的,就算我的人生发生了一个较大的意外也没能打消她这个念头。我的拒绝无疑是给她当头一棒,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恨,恨我这个毁灭她梦想的人。

  没能打着我,妈妈也能给我最严厉的惩罚,还有什么比让我这样的人曲膝跪地更折磨侮辱人,肉体和尊严的双重折磨.

  “你爸爸和学校商量过了,决定让你自费出国,签证和入学手续由学校办理。”

  我仰头字字清晰地说:“不,可,能。” 3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因为爸爸及时拉了一把,这一巴掌没有打准我的脸只打在了侧耳,好半天过去这只耳朵还嗡嗡直响听不清声音。

  “你就是为了杨家的那个杀人犯?”妈妈细长的食指指在我的鼻尖,指甲戳得我生疼。

  我冷笑,“妈妈,你知不知道那个杀人犯杀的是谁?杀的是那个逼你女儿跳楼的杂碎!”

  “也就是说他是真的杀了人,不是所说的什么斗殴防卫误杀?那他还真该枪毙!”

  “你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早就知道杨果是为了我才…可他们非但不告诉我,还那样对待杨果!

  “李唯雅你说,到底是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你居然出国都不想!”

  “是!是!就是为了他!我死都不会和他分开!”

  我扯住头发,发了疯似的伏在地上嘶声大喊。面前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尤其是妈妈,难以相信她的女儿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的

  ※

  我以为这天的事已经是最可怕噩梦,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耗了一段日子妈妈似乎才明白我再也不是昔日活在她权杖之下的小女儿,她发现了女儿长大了成了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都是宁折不曲的刚硬性子。于是她转向了杨果,可两次给杨果打电话得到的都是和我同样的答案,死都不分开。被彻底激怒的她把矛头指向了杨果的父母。

  记得那天早上是爸爸帮我梳的头,已经有好多好多年他没给我梳头了。他是个宽容的人,但也是个世俗人,也会不可避免地卷入这越滚越深的仇恨旋涡中。可那天看到我疯狂的样子他动摇了,无根的仇恨和心爱的女儿之间熟轻熟重?他爱妻子所以任由她主张一切,他同样也爱女儿也想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当妻子和女儿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时他便没了主张。谁对谁错?他该站在哪一边?

  唯雅,人不能自私地只顾自己。爱情是很伟大,可是它并不能成为你自私的筹码,如果你借它伤害了关心你爱你的人,那它就不伟大了。

  爸爸,爱不爱的那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半死不活的活着,我就想和他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你可以有妈妈,妈妈可以有你,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有他?

  爸爸转变的态度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就在我以为我看到了曙光的时候,已然气疯的妈妈将我拖到了杨果的父母面前。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仍不愿去回忆那场面,只要一想起那些嘶叫、那些飞溅的鲜红我的心口就像被人拿刀挖了一个洞,止不住地淌血。

  ※

  直到进门前我也不知道妈妈要拉着我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不记得亲戚中有人住这样一座漂亮的小别墅。门打开我看见杨果面色憔悴的妈妈,只是愣了一秒我就拔腿转身,却忘记了手腕一直被妈妈抓着。

  杨阿姨看了看屋里示意我们进去,妈妈点点头拉着我进了门。开场是平静的,我想事情可能并不如我想的糟糕。我们没有坐下,妈妈一进屋就问‘你的儿子呢?’杨阿姨还没开口从楼上下来的杨叔叔就替她回答了。

  “我们没儿子,有也早就死了。”

  见到这个我从小一直害怕的人我不由自主地躲到了妈妈身后,之前我怎么会认为杨果像他,如果也像他这样可怕我嚷嚷的应该是‘死都不和他在一起’。

  妈妈冷笑,“要是真死了才好。”

  杨阿姨从沙发上起身,大骂,“狐狸精骚货!你说什么!”

  “泼妇婆娘,我说什么你耳朵聋了吗?”

  我知道这样的场面我不该笑,可是这两个女人之间对话又实在令人发笑。心中的恐惧减少了些,我告诉自己别害怕。除了老婆杨叔叔不太会对其他女人动手,而两个中年女人定多是动动嘴巴。

  就在我乐观地想着时,杨阿姨已将大大的烟灰缸朝我们砸来,不算近的距离让她失了准头,可也足以把我和妈妈吓愣当场。我竟犯傻地向杨叔叔投去求救的目光,而他似乎也不想惹麻烦,快步上前阻止妻子再施暴。可就在这时候回过神的妈妈立刻捡起地上的玻璃烟灰缸狠狠地回敬过去,一声闷响那沉重的东西打中了杨叔叔的后背,他当下就伏在妻子肩上痛得发不了声。

  我惊声叫起来,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抓住妈妈死命地把她往门外拽。可是杨阿姨并不打算放过我们,推开杨叔叔快步冲过来。我刚转身把在妈妈护住,头就被猛力向后扯去。

  “唯雅!”

  “我们家还被你们害得不够惨吗!老娘今天就和你们一起去死!”

  脖子快扯断了,头皮快拉掉了。意识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该怎么挡住她们,只有不断插入她们之间用身体挡住那些拳脚,我也不知道我抱住的是谁保护的是谁,两个我都该保护不是吗…

  “你们是不是要弄死她才甘心?”

  两个女人的战斗力有时是你想象不到的,别说我,就算杨叔叔那般魁梧的男人无能为力,他甚至找不到空挡去分开她们。

  靠在杨果身上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从玻璃窗里我看到了一个鬼一样的人,鼻子什么时候流血了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杨果带着哭腔轻声问:“告诉我哪里痛?”

  “不知道…”开口是哽气的声音。

  爸爸扶着妈妈走向我,可他们靠近一步杨果就带着我推后两步,不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接近。

  “先送她去医院。”杨叔叔发了话。

  我转头看着他们。站不稳的杨阿姨被丈夫搂着肩,一对上我的眼睛连忙偏开头。两个妈妈到底打了多久有多激烈,为什么她们看来都伤得不轻?为什么连杨阿姨也对我露出愧疚的目光,难道我伤得比她们更…脚下…这感觉…

  低头看去,左膝以下空空如也,四周望去,我那左小腿不正躺在沙发腿边吗?看来这只‘果果的化身’该更新换代了。

 

  好累,果果好好抱着我,我想睡…

  “死婆娘——!”

  我突然被甩开摔在地上,等眼前的黑影消失时,我看到的是坐地上的杨果。他今天穿得是白色短袖,所以那迅速开出的红花格外醒目。

  真是的,他的肚子又不是螺丝钉,怎么能把螺丝刀插在上面呢?

  “果…啊…果…”

  神啊,如果你还在,请救救我们吧…

&57 转机、转折

  我终于相信气真的能咽死人,杨果一个接一个巴掌拍打在我脸上,打得那股狠劲啊。可也只有这样狠才把我从窒息的边缘拉回来。

  “我没事,只是破了条口,真的没事…”

  破了条口,骗人也不能这么离谱,这粘粘的东西都染在我身上了。

  “放…”

我想说放手吧,我想说我们放开了吧。原来在死亡面前,我所谓的爱竟是这样渺小…

  “你们还想闹成什么样?”洪钟一样的声音震得人头更疼了。

  而另一口接着在耳边响起,“问几百遍也一样,死都别想要我们分开!”

  是,是,就是为了他,我死都不会和他分开…

  我们的命运果然和罗蜜欧茱莉叶一样,可茱莉叶一定没有我这么差劲,面对死亡她也不曾退缩过。

  “如果非要把我们逼死,那也容易。”说着他跪地撑起上半身吃力地将我横抱起,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来。

  见他走向阳台,屋里故作镇定的两个男人也嘶声喊了起来。我睁眼看了看,心想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啊他们大喊大叫什么。再看,原来阳台下是绕山公路,从这里到公路大概有二十来米高。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屋子吗,难道还事先勘探过地形…

  屋内的四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半步,没有一个敢吭一声。想来我和他是何其不孝的人,就这样对待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父母,如果哪一天被雷劈死也不奇怪。

  我听到他俯在我耳边问:“唯雅,你怕挨饿吗?”

  我摇头,死都不怕了还怕挨饿,他是糊涂了么…

  ※

  我的伤只是表象,都不严重,离我想的死亡还差得远。说到挨饿,其实我并不擅长。没考到第一的时候有杨果负责给我送吃的,我压根就没有真正挨到一天。

  而这一回我已经挨到了第四天,几乎连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舌头在嘴里打颤,如果能抬起吊着点滴的手,就算是生的我也要吃。杨果那个死家伙,他到底还要磨蹭多久,再晚我就真的掀不开眼了!

  唯雅,你怕挨饿吗?听我说,要先养好伤,然后才开始不吃饭,一定等到我来找你……

  他要我这么做的原因我不知道,但除了听他的我还能做什么…

  门锁转开,进来的是妈妈和…杨果!

  “如你们所愿了!”妈妈咚一声丢下一碗稀饭摔门走了出去。

  在我绝食三天之后杨果找到了奶奶家,告诉妈妈他能让我吃饭还能劝我乖乖出国,作为条件,她不能再阻止我们。

  “唯雅,唯雅,我真不是个男人!我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男人女人都好,我现在只想…吃饭。

  ※

  在那种情况下,杨果还能做出这样深谋远虑的决策,我由衷地佩服。只是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什么时候答应出国了!

  “除非你和我一起去,否则没门儿!”恢复了体力后我才把一腔的火发泄出来。

  他挑眉哼笑几声,“这还没过门儿就成了没门儿?我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吗?”

  我哑口无言,他怎么会没有资格。

  “李唯雅,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家娅莉可是去了趟法国学习,你要是当土豹子以后在她面前那可是脸上无光啊。”

  打蛇打七寸,算他狠!

  “我答应可以,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

  “回家去,去和你爸妈和好!就算下跪磕头也要他们原谅你!”

他这样的男人要他下跪还不如砍了他的头来得快,即便对方是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爸爸,那个从小教导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人。

  沉默了很久他才点头,“好,我答应你。”

  “果果,我们是不是很不孝?”

  “既然知道那以后一定要好生孝顺公婆。”

  “恩。”我点头。

  “真乖。”

  “啊?”我…我点什么头啊!

  ※

  在前往那个绅士和淑女的国度之前,我通过电话向我仅有的几个朋友道别。高思源、余,还有已经返回学校的静宁。高思源很为我高兴让我在异乡照顾好自己,余不太在意地说又不是不回来了还道什么别啊,静宁则说了很奇怪的话。

  “唯雅,有件事…我想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我哭笑不得,“请问是什么事啊?”

  “呃…那就是,我不能亲自到机场送你了。”

  “呵,那我还真是一辈子不原谅你。”

  当然我不会忘记另一个人,龙娅莉。我不排除有炫耀的心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告诉她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窥视别人的东西!

  我会不会趁虚而入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凭你?

  你没听说过远方的天鹅比不上近处的丑小鸭吗?

  你总算承认我是天鹅你是丑小鸭了吗?

  哼!

  “既然有机会就好好学点东西。”这本是一句很好的话,谁知她又补上一句,“别成天只知道想男人。”的

  “我想男人那也是我的男人,不像某些人,专想别人的男人!”

  电话里立刻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的男人’,你真是李唯雅吗,那个连喜欢别人都不敢承认的臭丫头?”

  “臭丫头骂谁啦!”

  “骂你…你!这尖牙利齿到底和谁学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余呗。

  ※

  丫头,记忆中似乎有人这么叫过我。不是指杨果,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带着些宠溺的味道,可也不是爸爸和奶奶,他们不会这么叫我。

  “果果,在你爸爸妈妈眼里,我是不是从小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臭丫头?”

  “你又在想什么?”他拉起背心扇动着,轻声说:“其实老爸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我可一点都没感觉出他的喜欢。

  “你不记得了?我们家刚搬到四合院的那天,当时他还不知道你是李家的孩子,见你在院门口挖土就顺手把买给我的彩圈糖给了你。你可能不知道,我爸更喜欢女娃,那时候你粉嫩嫩的模样别提有多讨喜。”

  彩圈糖…我闭上眼在记忆中搜寻着…

  吃糖吗…

  吃糖吗,丫头…

  瞧你这脸脏的,脏丫头…

  记忆我没有完全忘却,只是不敢去相信那是真的。院子里的小孩他都会对他们笑,却从来不对我笑,从来不对我笑的的人怎么会给我糖吃,那大概是我自己做过的梦吧。

  仇恨,上一代的,上上一代的……你们恨你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唯雅,我说你,你怎么又哭了?哭上瘾了是不是?”地上的人腰身一挺跳起身三两步来到床边。

  “我高兴哭,你管得着吗?睡你的觉去!”

  “唯雅,我想…”堂堂大男人突然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把话说不出口,抹掉好几把汗水才声若细蚊地说:“我也想…睡床上…”

  我瞬间红了脸,直觉想骂他流氓却又不想摇头。点头,有一点点想,可是做不到…

  他恳求着,“我只是想抱着你睡,不会做别的,行吗?”

  笨蛋!他要想那就…干嘛问我!他问我,我要怎么回答他!

  “不可以吗?”

  见他退缩了,我心一横翻身移到床里边,背向他空出半边床位。

  “雅,转过身来,我想…我想吻你…”

  身边被强行掰过来,还没看清他的脸他滑溜的舌就窜进了口中。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粗暴,双唇被他吮吸得生疼,在空中翻搅的舌头竟伸到了喉咙。我发出声音抗议他却充耳不闻,再也忍受不了牙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你…饶我!”他伸出差点被咬断的舌头,像小狗一样一边地哈气,一边用双手扇着凉风。

  “咬死你都活该!”哪有这么粗鲁的人,只顾自己高兴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你!”

  “怎样?”我挑衅地昂起下巴。

  他颓败地垮下脸,很是可怜地说:“我错了还不行,我保证这一回绝对温柔。”说着他的脸缓缓覆盖下。

  他说话算话,不再像刚才那样暴力。温柔的席卷将我的舌轻轻带入他口中,时轻时重地缀吸着。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睁开眼正对上他不坏好意的笑眸,刚要询问就觉一股惊疼。下一秒换作我变成了哈气的小狗。

  “哈哈哈,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这个笨蛋!我砸出去的拳头被他握住,顺势将我带进他怀中,身体一下贴得密不透风。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就算没有经历过我也知道我的感觉没错。

  两副只着薄衣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很久我感觉到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腰,伸进了缩上腰间的睡裙内。粗糙的手在我平滑的背上游走,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我僵直了背,与他相对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不是生气或是讨厌,只是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雅,我想…”

  手伸到了腋窝下徘徊,我更用力地绷紧身体连颤抖都不敢。

  “我…我…”

  大掌突然包裹住,却又飞快松开抽出我的睡裙,双手将我拥住极力平复呼吸。

  “我…我忍!”他咬紧牙关宣誓一般地说

  滑稽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笑出声,引来他一个铁头撞。

  “我这么体贴你还笑!”

  我深吸一口气,小声说:“果果,我…不介意…”说完已是羞得满脸通红。

  他在我肩膀重重吻了一下,“不行,现在还不行,我等你回来。”

  “好…”

  九月,我告别了父母和朋友还有我的恋人飞往英国,独自一人开始了在异乡的生活。杨果在同一天回到了家,听我的话跪足了二十四小时后取得父母的原谅,一家团聚。

  &58 独在异乡为异客

  爸爸和妈妈多年来一直省吃简用,所攒的积蓄那一年因为我的手术、治疗、复健还有购买、更换最好的假肢花去了一大半。幸好由学校办理签证,不然我们家真要负债累累。

  交给学校的第一年学费是二千二百英镑。临走前妈妈把家里剩余的钱全给了我,兑换后是三千英镑,这是我第一年的生活费。我是彻底令她寒了心,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李唯雅我已经全给了你,就这么多了,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自己看着办。倔强的我不允许自己示弱,回她的是,放心,我自己能活下去,会把书念完的。

  当然我也没让杨果知道,一来我不想让他费心,二来对于国外的生活我完全没有概念。三千英镑那是四万多块人民币啊,我一年能用得完吗。可笑吧,我怎么就没想过那二千二百英镑的学费是近三万块,还有下一年的生活费,我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钱?

  到了英国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对于周遭的一切全都如婴儿一般无知。第一次去买东西见到一只鸡腿卖到近两镑、二十多块人民币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李唯雅你死定了准备饿死在英国吧。

  国内的大学给我做了很好的安排,作为交换生我免费住在一户自愿收留留学生的人家,和我同住的还有一名来自苏格兰的交换生苏菲亚。可是不到三个月就因女主人连续两次丢了项链等首饰,我和她被‘请’了出来。我们俩都是穷鬼,是不可能回学校住的。

  在苏菲亚同学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一栋廉价的住处,我和她两个人同租一间,每人每月要交一百镑的房租。很快我就知道苏菲亚其实每月只给了七十,一间屋房租是一百七十。我不想太计较,在这里我称得上朋友的人只有她。

  这样廉价的房租环境当然很不好,狭窄的空间、破裂的家电家具、完全不隔音的墙壁等等,这些我都能忍受,但公共的厕所浴室对我来说却是很不方便。大多时候我都是提一桶热水在房间里把暖气开到最大擦澡,每回都会惹来苏菲亚的抱怨,我只有不断地赔笑道歉。

  选择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这里的管理员是一对非常凶悍的夫妻,对租客实行严格不近人情的作息管理制度,绝不放任任何偷盗卖淫的行为。别的人怨声载道,可我却非常满意。

  苏菲亚偷盗的习惯终是改不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当场捉住她翻我的抽屉,手里还拿着很多年前杨果从北京带给我的镀金链子。可笑的女人竟把那脱色的东西当作了中国古董,我告诉她那链子只值三英镑让她还给我。第二天她搬离了租房,我没有想过揭发她的罪行,她却恶人先告状四处散播我偷窃,以致于没有人与我合租。没有正好,一个人多逍遥自在,不过才多七十英镑,我李唯雅有的是钱,有的是钱…钱啊…

  ※

  前三个月我不知怎么规划生活,每个月都花掉了近一百英镑。后来搬进了租房我开始最大限度地发扬勤俭节约的品质,这以后最便宜的面包、卷心菜是我常吃的,即使吃到呕吐可一想到我一个月才吃掉三十镑就能继续坚持吃下去。

  我要用一年的时间修完别人三学期才能完成的学分,繁重的课业再加上吃得不好,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可我仍然继续这样的饮食,因为我还必须拨出一部钱给杨果打国际长途。在电话里我从来不曾向他透露过拮据的生活,他也不会想到娇宠我的爸妈会这样狠心对我。其实爸爸是有问过我生活费的事,只要我开口他们不会不给。可我哪还有脸向他们要钱,我的生活过得越苦对于他们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当我昏倒在课堂上时我知道我的饮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为了吃得好一些我必须像其他学生一样利用课余时间去打工。我的情况不允许我长时间站立,餐厅服务生的工作一整天也不能坐一下,第一份工我只做了一星期就炒掉了,理由是我时常偷懒偷‘坐’。

  很快假期来临,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尝试适合我的工作。最后我选择了在医院做护理,这里工作比当服务生要轻松不少,不用长时间站着,而且每小时能拿到三点五到六点八英镑的薪酬,如果在这个假期里我每天工作八个小时,那么一个月下来就会有一千多镑!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前景一片光明,什么艰难险阻在我面前都是小菜一碟。的

  可是赚钱哪有想的那么容易。为了拿高薪,我做的是精神病和厌食病患者的护理。工作的第一天我就被一个因家庭暴力导致精神失常的中年女人按在床上用被子死命地捂住,当医生和护士赶来救下我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被子下的我一肯定被吓昏了过去,却没想到我竟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没事,透过被子我也能呼吸’。几个老外马上竖起拇指,You are a brave girl!

  不,其实我一点也不勇敢,当时我真的是吓得要死,可是我怕表露出来就会失去这份工。我记不得有多少个晚上我拨通杨果的电话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哭,一直哭到十分钟才挂线。白天的恐惧、疲惫统统发泄在那十分钟里,听着他亲昵安慰或是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就什么都不怕也不觉得累了。

  杨果说我哭过后倒是睡得香甜,他却是连续好几夜睡不着,曾经有两次他把机票都订好了。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来,他说他相信我能挺过去。他说李唯雅就是小草,看似娇弱却坚强柔韧,任狂风都怎么吹也吹不倒,说完还怪腔怪调地唱起歌来。

  ※

  第一学期的学分我全部通过,并拿到了一千五百英镑的交换生奖学金。还有件事值得骄傲,在这里居然很少人能看出我不同常人的左脚,我倒不是怕别人的带刺目光,可毕竟这只脚对我打工赚钱还是很有影响的。

  从国内带来的三千英镑交了一年的房租、付了英文强化班的学费买了些教材以后已经所剩无几,假期里挣来的钱还剩下正好一千镑。我有信心,只要再拼命一些第二笔学费肯定有的!

  走之前杨果担心没有他我会被英国佬勾去了,我像他交代的那样用我的左脚踢走了好几个无礼的男人。在周围人的眼里我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甚至有人在背后叫我‘中国修女’。不孤单寂寞吗?其实只要不想他的时候我就不会感觉到孤单或是寂寞。只是即使再忙碌的生活,每当看着街头情侣相拥时我压抑的思念就会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时差让我们的电话时间越来越少,我知道他也很忙。他新组建的装修队还没有步入正轨,凡事都需要他亲力亲为。每当我想他的时候就会把电话录音带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别人是听着音乐入睡,而我是听着他的声音入睡。

  ※

  半年过后我会计学本科顺利毕业,之后用了一年的时间念会计硕士。这一年的生活要好过许多,我拿到了多笔奖学金,省吃简用的话不用再像以前一样豁了命地打工。的

  静宁曾问我,我这样一个娇惯的人独身来到异国就不害怕吗,不觉得苦吗。我说苦,很苦,苦得我宁愿再断一只脚也不想再过那日子.

  那时侯英国寒冷的天气以及我较差的生活环境让我频繁地感冒,再加上长期疲劳,医生说我的身体已经处在了非常严重的亚健康状态。其实不止是什么亚健康,自从踏上英国我的月事就没准过,有一次相隔四个月才来。我起先是没有哭的,后来打电话问杨果喜欢不喜欢孩子他说很喜欢,挂断电话后我就开始哭,哭了整整一天。我怕我以后都不能给他生孩子,以前不觉得有什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对不能生孩子是那么恐惧。的

  至于一个人害不害怕,最初没有想过。那时刚到英国就想着要回去,时时刻刻都在想杨果,完全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没什么害怕的。后来忙学业忙赚钱,只要没遇到危险状况我也不感到害怕。除了那次在医院差点被精神病人捂死,还有好几次恐怖的经历。其中有一次晚上在回住处的途中遇上了一个醉汉,意图对我…强奸。那时并不很晚,那一带也很安全,还有警察过往巡逻。我虽然没有被他怎么样,但却是吓破了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七点以后出门。

  静宁又问,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杨果?我说我不能告诉他,他有一次向我说起干活的时候差点从高架上摔下来,从那以后我就成天提心掉胆生怕他有一天发生不测。我尚且如此,要是让他知道他肯定更加寝食难安。

  别问我怕不怕、苦不苦,我只知道用这两年换得我今后一生的幸福,不论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飞机落地,我回到了我的国度。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可以飞回你身边了,果果。

  &59 思君归来君无音

  机场,爸爸和妈妈一人一边挽着我,我翘首在人堆中寻找,找了很久也没见那张夜夜思念的面孔。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真是出了什么事?!难道他又?!不会,我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别找了,我不是说那小伙最近事很多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果在妈妈口中成了‘那小伙’,这是否代表她对杨果的认可?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欣慰。

  心中安慰自己他没有来接机绝对是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又或许记错了妈妈告诉他的时间,还可能路上遇上塞车他其实正往机场赶……

  失望吗?怎么可能只是小小的失望!愤恨、痛心还有害怕,却不能在满脸喜悦的父母面前表露,极力压下强作笑脸,用力拉扯手腕的链子勒得再疼也觉得不够。有什么事比这还重要,有什么理由会记错时间,我们已经分开两年了啊!

  杨果!你这该死的负心汉!死到哪里去了!

  ※

  回到久别的家,爸妈为我准备了丰盛的佳肴。除了我们一家,接风洗尘宴上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欧阳先生。念硕士的第二学期他介绍我到一家他占有股份的娱乐公司做会计职员,工作轻松薪水颇丰。我除了不再拼命地为生计奔波打工,还有些宽余买些东西补补我那糟糕的身体,要不这一回来会给爸妈更大的惊吓,杨果他也…

  “唯雅来,敬欧阳先生一杯,谢谢欧阳先生在英国对你多加照顾。”

  席间,满面春风的妈妈把酒杯递到我面前,让我与客人碰杯。

 

  “可是我不会喝啊。”

  我抬了抬眼又继续埋首与碗里的饭菜奋战。对我来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不好吃的东西,就连曾经看也不看一眼的青辣炒土豆丝此刻吃在嘴里也是人间美味。

  欧阳先生非常绅士地推开我跟前的酒杯,宽宏大量地说:“既然唯雅说不会,阿姨也别为难她了。”

  妈妈的脸色阴了些,桌下的脚轻轻踢了下我,“不会那就只喝一小口,就当是陪陪欧阳先生。”

  “为什么?”我抬头睁大双眼,颇是无辜地说:“我为什么要陪?我又不是陪酒小姐。”

  一时间屋里只听得到我扒饭的声音,筷子敲击碗叮当响,嘴里啪嗒啪嗒地嚼。我却还嫌不够,再次抬头无辜地问:“诶?你们怎么不吃了?吃饱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微微站起身手伸向欧阳先生面前的那盘鸡腿,瞄准其中最大的一只,五指蓦地收拢,整手捏着鸡腿就往嘴里送。

  爸爸发出一声呛着的咳嗽声,余光瞟去只见他一手掩着脸似乎忍得很辛苦,我举高抓着鸡腿的手挡着眼前飞快冲他挤了下眼。

  相亲宴?恐怕得让您失望了,妈妈。

  ※

  又是飞机又是车,颠簸了一天之后妈妈的菜是我掀起眼皮儿的动力。饱餐一顿送走欧阳先生后随便冲了个凉摔进床里,两秒钟过去就被浓浓的睡意卷进无边的暗境。

  我确定我很困,我也确定我是睡着的,可妈妈却说我夜里一次次地亮起灯,她推开门见到的是没睁眼的我伸手瞎摸床边桌上的手表。整个夜里我都在一秒一秒数着,数着还有多久到明天、还有多久天亮、还有多久到最早一班车出发的时间。

  这样数着分秒我已经数了两个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天里每撕去一张日历我心底的渴望与喜悦就添了一分。我告诉自己每过去一秒就表示我与他拉近了一寸,我要是数得多这一寸就会变成一尺、一丈,直到把英国和中国拉在一块儿,直到我能看见他脏乱的狗窝能摸到他高高的鼻子丰厚的唇…

  天亮的时候枕边被泪水湿了一片,抹去残留的泪花涩嘴笑起来。笑自己太神经质太没出息,他不过是没来接机我就这么哭哭啼啼的,说不定他现在正急得转圈圈咒骂我怎么还不出现在他眼前。

  主意一打定,趁爸妈还没起床留了张便条,然后逃命似的奔向车站。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回来找他的那个夏季,我揪紧了包、揪紧了手、揪紧了心,如果到最后没能见到他这些大概都会被揪成碎片再难修补。

  车刚到我最爱的、也是我爱人所在的城市,头脑发热的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我那幸福的窝。直到见了禁闭的门、门框上厚厚的灰,我这才想起他不是早搬回那小别墅的家了吗。

  美味的糖果递到了嘴边,无比欢喜的孩子张大嘴巴等待着即将送进嘴的甜蜜,可那拿糖的手却在下一秒突然折了回去,糖果消失了…

  我蹲坐在门前埋首在膝间,丝毫不顾过往人的目光低声呜咽抽泣。这些年所经受过的没有让我变得更坚强一些,或许别的事可以,可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我能做的仍然只有哭。

  哭到累了天黑了,抓住门把站直麻痹的腿脚。面对黑漆的铁门看着门上的铁锈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画地勾勒他的轮廓,眼睛过后是鼻子再来是嘴巴,越描越走样越想越模糊。闭上眼睛把脑袋里的影像使劲往外推往外挤,可始终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模样。

  果果,我都快要把你给忘了!你还不出现吗!

  ※

  当晚,很晚才找到奶奶的新居处。爸爸和伯伯叔叔们很孝顺,奶奶坚持独居他们就给买了这一套高档的住房,听说起初还请了个保姆照顾她的起居,不过很快就被她给辞掉了。她说她是老,但还没成了动弹不得的老不死。

  隔天在床上死沉沉地睡了一天。晚饭时候妈妈打来电话,以为会被臭骂一通,没想到她压根把这当一回事儿,言语间还显得有些高兴。听到最后我算是明白了原因。

  “欧阳先生今天也回去了,听说他经营的娱乐公司正在招聘职员,你要不要去聘一个?”

  “我?”我冷哼两声说:“妈妈,我都不知道除了出国你还想我做女明星啊。”只可惜我这副尊容怕是没指望了,心里加了一句。

  妈妈并不在意我的冷嘲热讽,继续说:“我是说能不能去做个会计主管一类的,你虽然经验不多,但毕竟是…”

  不等她的出口我就抢先说:“我毕竟是喝过洋墨水的,还是个会计硕士,明年兴许回英国还能拿个MPAcc。放眼这南城北城、东街西街,能找得出第二个吗?他那小小的娱乐公司能供得起我这尊大神?”

  我没有放厥词,那时候顶着留洋MPA、MBA、MPM这个‘M’那个‘A’的人还不多,不管你是否经验丰富,大多时候只要递上自己的简历高薪水、高职位的工作就算是手到擒来。我早没了儿时当‘女博士’的那种雄心壮志,如今一份普通安定的工作我就能满足。至于欧阳先生的娱乐公司,就是进去弯腰就能捡金子我也不干!

  在英国时就在电话里听过一些絮絮叨叨。而立之年的欧阳先生在二十岁那年下海经商,经过十年的拼闯有了今日的成就。雄厚的身家、倜傥的外表,更有人人夸赞的好名声,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难得的好女婿,不怪一向自持甚高的妈妈会变得这样谄媚。而她似乎也没有想过自己是在自做多情,这么优秀杰出的人会看得上她的女儿?

  如果我有一双完整、完美的双腿,我想我会成为这位天之娇子热情追求的对象。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他眼里的惊艳和激动,那天我正好是做服饰店的橱窗模特,因为相隔的地方远下工时间也不早了所以事先约好他来接我。

  

  华美的礼服、美丽的妆容让他生出了些如痴如梦的幻觉,下一刻当我裙下的左脚显露时他的痴梦也就瞬间烟消云散。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张有意思的脸,惊异、不信、愤怒、恐惧,最后是嫌恶。并非他无礼,只是情绪太过强烈难以掩饰。他甚至真的在举着手揉眼睛,我大方地任由他看,只可惜再多揉几次看到的还是一样的事实。的

  即使这样欧阳先生仍然没有拒绝妈妈相“女婿”一些举动,我不认为像那样追求完美的人会因为我还过得去的长相而对我多加考虑。不过也许和我结婚是个不错的主意,有一个留洋硕士的妻子那是多么体面而风光的事,就算这个妻子是一个他所厌恶的残废。他对一切要求完美到几乎病态的地步是我没有见过的,同样,像他注重门面、声名的程度也是少有人能比的。

  女婿也好,妻子也罢,任他们把算盘打得叮当响也休想算计到我头上,别忘了,我李唯雅是学什么的。

弥天阴谋

  杨果依然没有音讯。几天里我整日整日地守着这他唯一能联系我的电话。整夜整夜地失眠,恨意像铁锤一锤一锤地敲打着我的胸腔,沉重的敲击声在封闭的空旷里来来回回激荡很久,前一声余音未绝下一声紧随着与之重叠。

  我恨他!这口恶气,除非是他死!除非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否则永远也咽不下去!如果短短两年他就把我给抛到了脑后,那时说的、做的‘死也要在一起’又算什么!我对他没有改变一丝一毫,他凭什么!为什么就…我被抛弃了么…

  这天早晨才起床,闲不住的奶奶已经开始了扫除。从客厅端了杯水回房就见她对着日历嘀咕,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儿,她皱眉说:“果果还没回来?这回走了可有两个多月了吧。我记得…五月初,是三个月,走的时候特地来和我老婆子知会了声。我还在想他怎么没提你要回国的事?唯唯,你没告诉他?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当头一棒打得我洒了杯里的水,什么恨和气都打给散了,转而变成了无以复加的愤怒。三个月?!他三个月以前就‘走了’?!

  “他…上哪儿了?”我颤声问。

  “上哪儿?”奶奶转头用一种难以相信我会问这话的眼光看着我,“他能上哪儿,除了忙活着‘装房子’挣钱奔命,还能去游山玩水?唯唯,你该不会像果果说的,在那边看上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了吧?”

  “不是…”我几乎失去了应声的力气。

  因为无法确定办理回国手续需要多久的时间,直到一个月前我才告诉妈妈回国时间。奶奶说的杨果‘装房子’走了,那一定是和他的装修队去了异地。可妈妈居然说给他去过电话告之我回国的事情!

  转身冲出屋跑向客厅,拿起电话迅速按下那一窜数字。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声响,恍然大悟,拍了下脑袋骂自己笨,回来了前面几个数总要去掉啊。可是重新拨了几次还是没有声音,奶奶探头喊着刚才把电话摔坏了。

  “这屋里不是也有电话么,从来没用过都给忘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奶奶打开角落的矮柜里,从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电话。电话连着两根线应该能用,但怎么会藏在那儿?

  拨下号码,听到的是占线的声音,我兴奋得险些晕过去。占线,就是说他在!连续打了几次仍然是忙音占线,耐心等待三十秒再打过去,还是不行,再等。等了十多个三十秒电话那端还没空下,他到底在和谁讲电话!有多少话说不完!的

  “不能用?我就奇怪从来没听见它响过。不知道你妈当初在想什么,非要在客房再按一个电话,这下还不能用。白白交了一年的‘保机’钱。”

  “是座机。”我纠正说。

  奶奶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忙音也有可能是线路不通或是话机坏了。随手拨出家中的电话,竟是正常的声音,能打通!不等妈妈的问声落完飞快挂断,又一次试着打给那个可恨的人,还是和刚才一样。不断按着几个调试的键,无意中发现有来电显示的功能,还有打进来的电话。奶奶不是说从来没有人打过这个电话吗?全是同一个人打来的,这一长窜奇怪的号码…这个电话号码是?!末了的一组数是我所熟悉的,怎会不熟悉,那是我在英国最后的住所电话啊!

  直到此刻我仍是无法把这被藏起的电话、这一组巧合的数和别的什么联系在一起,但这诡异的一切已经引起了我去探知的欲望。奶奶不知道电话的本机号,也没有手机可用,我换上鞋快步跑到楼下的小百货店向老板要了公共电话的号码,事先付了费再回来打给他。

  “您确定是这个电话…没…没错?我…我自己来看…”

  我不信!我不信!可是亲眼所见由不得我不信,它的的确确是我这半年来打过几百上千次却从来没有人接的电话!杨果的电话!

  ※

  没有理会奶奶的询问,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静静地坐在窗前,千丝万缕开始在脑中串联…

  半年前我的经济条件已经好了许多,换了一处比较安静宽敞的住所,也恰好在这时国内的奶奶也搬进了新居。最先打给杨果告诉他我新住处的电话,可是连续三天都没人接电话。很快是妈妈主动通知我,他更换了电话。

  ‘他可能刚好那几天不在家,打你以前的电话没人接就打到奶奶这儿。我已经把新的电话给他说了,你也就别在那边瞎急噪。这电话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之前房间里的移到了楼下客厅,你要打过去撞上那泼妇婆娘,活该骂死你。那小伙挺有干劲的,前几天他说又在外面承包了一个工程,大概得忙好几个月…’

  我换电话他也正好换,他房间里的电话移到了客厅所以绝不能打,他会因为工作不在家很久所以电话没人接也属正常。而奶奶这里的话机关了铃音藏在柜里,所以有人打来奶奶也听不到。再接着,好心的妈妈那么巧就有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告诉了他我回国的时间,而他非但不来机场,还在这以后躲着不出现……

  我竟然忘了,我这颗会念书的脑袋瓜是谁给的!枉我自负聪明过人,原来对上我亲爱的母亲我只会一败涂地!我竟然傻得以为她会接受杨果,以为她会行行好成全我们!

  果果…

  半年了,我半年没给他只字片语,他会不会像奶奶说的,真的以为我移情别恋,或是喜欢上别人的是他,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不到英国来找我!

  想到这儿我猛地站起身,扑腾着奔向角落的电话用颤抖的手按下键,拨的自然是他那被移到客厅的卧室电话。漫长的嘟声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我的心脏快在等待中爆裂时,谢天谢地,那端终于有人拿起了电话。

  果…我还没叫出口就咚地砸下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他的妈妈…不是,那声音很像…很像一个人…很像龙娅莉…我真的是失去理智了,仅凭一声女人的‘喂’就判定她,她怎么可能在杨果的房间,绝对不可能!那年轻的声音可能是杨果的亲戚姐妹,可能是…

  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那些‘可能’,也不再犹豫胆怯。换上英国带回的新款连衣裙,精心装扮之后乘车来到了那一处雅致的富人宅区。他的家我是不敢靠近的,是怕撞见他的父母,也是怕那日的回忆。事隔两年,我的恐惧仍旧没有减轻多少。

  &61 喜鹊传讯却无佳音

  四处找寻不见有一家咖啡厅或是能落脚的店,只得远远坐在露天长木椅上,用大大的太阳帽遮住脸留一线视线注意过往的人。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在他家附近等着见他一面,只不过那时有静宁陪着为我壮胆…对了!静宁!我们的喜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的

  没有想过她毕业后也许去了别的城市,幸好她在家。电话里惊喜的呼声暖了我的心,总算是有人欢迎我的归来。很快接着是不满的抱怨,她说我永远只有一个时候会想起她,‘如果不是事关你的果果,我这个人多半就被彻底遗忘了。’正要反驳,可细想一下,当真是不假。

  “天啦,你在这儿坐了多久?你瞧你的胳膊,晒成什么样了!”

  我遮得这样严实,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你又变漂亮了,静宁。”我由衷地赞美着.

  “别以为说好听的就能弥补你对我的亏欠!”

  大热的天叫她出来,又是回国后第一次与她见面,惭愧的我决定先请她吃饭。她却不领情,硬要自做多情地为我跑腿一趟。望着她泰然自若地走向那栋小楼,然后按门铃,接着被主人请入大门。她做的是如此简单容易,但对我来说,那漂亮的小楼永远都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她比预想的耽搁久一些,回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夸杨果的妈妈待人亲切热情,说完随即捂嘴连声抱歉。

  “我介绍自己是杨果最近认识的‘朋友’,他妈妈可能想到是那方面的朋友吧。她说杨果不在家,不过这两天就会回来。我留了话,说我叫静宁,姓李,刚从异地念完两年的书回来,现在住在奶奶家。”

  杨果自然知道静宁不姓李,从异地回来也只会住自己的家。

  我点点头,笑问:“不是说最近认识的么,如果刚‘念完两年的书’回来,请问在‘最近’什么时候认识的?”

  “最近几年行了吧,吃饭去,罗嗦!”

  在餐厅静宁似有说过,她以为我在英国的这两年应该会冷却一些,见多接触多了也许给自己给多的选择,至少不会再一如既往地执着只围着杨果转。我大概饿坏了只顾着吃,没太听进耳朵,胡乱地回她,地球几亿年也只会围着太阳转。

  ※

  接下来做的就是静心等候,等的不只是杨果,还有妈妈。那天从‘隐秘电话’打回家的电话她看到了,并很快从奶奶那里得知我已发现她的秘密。

  不出所料,三天以后她放下了工作匆匆赶来。没等进家门我和她就在小区的公园里对垒起来。见情形不对,奶奶‘识相’地拉着老友去喝茶,剩下我们两母女默声相对。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首先是我打破沉默。

  “还需要问吗?你以为呢?”她回我的一点不像一个母亲对女儿说的话。

  “你认为这些伎俩有用吗?”同样,我说的也是。

  “我这是为了谁!我是吃饱了撑着怎么的,不是为了你这个好女儿我会陪你们演起家家酒?呵,你自己说说,这几年你是怎么对我说话的?我在你眼里还是个当妈的吗!”

  对了,这才符合她母亲的身份。

  “我也想问,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居然对我也使上了手段。有这么当妈的吗!”

  两年前一夕间我从她呵护在手心的宝贝变成了她仇视的陌路人,我认为那是我罪有应得所以我不怪她,可是她既然允诺了不再阻止我和杨果就不该出尔反尔做出这些事来!

  “实话告诉你,他已经把一个女人接回了家住,如果你不信大可去他家里看一看。这代表什么,不用别人来告诉你了吧?”

  我冷笑,又来了,这样的话我会信那我才是个无可救药大傻瓜!

  又是长久的冷眼相看,而后她开始语重心长起来,“唯雅,妈妈知道你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很多,认为是你害他被判刑坐牢。”

  “是少管所。”我更正。

  “妈妈也承认,是他让你重新振作起来开始生活。不只是你,我也感激他。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用自己的一生…”

  我大吼着打断她的话,“没错!就是我害了他!我就是亏欠了他、感激他!我就是要用我的一生去偿还!去报答!难道不该吗?这是我的事!你们管不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人,我的感情,我们的感情不需要你们来做评判啊!

  “你,听见了?”

  “恩。”

  “妈…”她在对谁说话,谁又在回答。纽头看去,身后站着的高大男人不正是…“果果!”我惊声叫起来,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正想着扑上去抡起拳头好生收拾他一顿,却因他的面无表情而止了步。

  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听见了…又怎么样!他应该明白那都是我说的赌气话,不当真的,他应该明白的对不对…

  “听说你回国了,我来看看。”他平平缓缓地吐出几个字,话里不带一丝情绪。

  “这里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

  我凑上前,他却走开两步,叫了声‘阿姨’之后转向我说:“你们在说话那我先走了,改天有空再说吧。”的5751ec3e

  “果果!”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返身回来,将肩上抗着的大纸箱放在我脚边,什么话也没说就大步离开了。我马上拆开纸箱来看,里面塞得满满的,有首饰盒、有化妆品、工艺小玩意儿,布料的东西是碎花裙、小手提袋、丝巾,一个个小盒子里的是瓷土娃娃,有男有女神情百态惹人爱到了心坎。我曾要他每去一个地方都要给我买回礼物,为的是证明他确有到过那里,没有骗我跑去勾搭别的女人。这些就是积攒起来的礼物?

  手中握着两尊可爱的娃娃,示威似的看着妈妈,有了这些东西她还能说杨果对我不再像从前?

  ※

  妈妈不会神机妙算,杨果只是正巧听见我们的对话。我又一次被终得相见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的反应我没有多想,只当他是碍于妈妈在场,或者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赌气话有一点点不高兴。我当然被他的冷淡气煞了,不过看在满箱礼物的份上就大人大量地原谅他一次吧。

  随后打电话给他没人接,隔天再打还是,客厅换上的新电话也一直没有响过。我想,他可能还在在意为妈妈的话,也可能是太忙了…

  没有时间和心思再与妈妈斗嘴、斗气,一心想着怎么向他解释这半年来断了音讯的事。他不稀罕我,这时却有别的人惦记着我。欧阳孜突然来电话说是有紧急的事情,要我立刻到他公司去。他是大人物,凡事都紧急,可我想不到会有哪一件与我有关。

  出于礼貌,我在约定的时间内为了他的紧急事赶到了他的办公室,却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龙娅莉。她依然美丽耀眼,还是穿成那个样,无时无刻都不放过一个炫耀她那双腿的机会。

  我们倒很有默契,微微惊讶之后都装着不认识对方。欧阳孜所说的要紧事就是送我一大束沉得捧不起的香芋。送人花还得要对方自己上门来拿,我想再也没有比他更自大的男人。

  我的到来使他们匆匆结束了谈话,龙娅莉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抱着碍事的花与欧阳孜告辞。

  “等一下!”

  “有事吗?”

  她这一问我才发觉自己压根没有事儿,只是见她离开就追着出来。没事,却想和她说上两句话,不为什么,就是想说说。

  “欧阳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她看着香芋花笑问。

  我二话没说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翘指优雅地掀起桶盖再狠狠地塞进去,回头笑着说:“我看你是巴不得吧。”

  “今天遇上你也好,我也正想找你,我有话要给你说。”

  &62 易拉罐和可乐、拉环的爱情

  龙娅莉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她说我不要她来要,我不稀罕她却求之不得。

  “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话。”她很认真地说。

  “什么话?”我满不在乎地问。

  “‘我不会再和你争杨果’,我要收回这句话!”她凶狠地说。

  “我从来就没把你这话当真过。”我冷冷地说。

  我们俩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里显得特别惊耳,她似乎也是这么认为。可是任她步态再轻盈也阻止不了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我的鞋底平平,可任我再努力也做不到她的轻盈。既然掩饰不了那就索性更加放肆,脚步越来越快相互比试着谁的更响亮,一个没注意竟然走过大厅从走廊尽头的偏门走到了一条小街。

  “喝什么?”她伸手遮住太阳望着对面的冷饮店。

  “冰水,谢谢。”

  她给我买了冰水,自己要了瓶易拉罐可乐,可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没有要喝的意思。突然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我。

  我狐疑的接过手,屏幕上是一段密密的字,小声念出来,“易拉罐、拉环和可乐的爱情故事…”听见砰一声,抬头见她已经拉开了拉环,仰头牛饮起来。

  “易拉罐是杨果,拉环是我,你是可乐。”

  我急忙往下看…‘易拉罐拉环一直喜欢易拉罐,可是易拉罐的心里却只装着可乐。所以每当喝完可乐,请把拉环放入易拉罐,成全拉环小小的爱情。’老实说那时我看完后对她的文采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才知道那是大家相互传发的一条爱情寓言。

  她咕噜咕噜地喝下了一大半可乐,然后举高罐子把剩下的倾倒出来,任由可乐溅湿她的腿。

  “可乐占据了易拉罐的整颗心,可它定了最终不是被人喝掉就被倒掉,不可能永远被易拉罐装着,而拉环…”说着她将拉环放进易拉罐里,“却可以…”

  我伸手夺过易拉罐,摇晃着让里面的拉环不断撞击着罐壁,哐啷作响,“可以怎样?它在易拉罐心里就这么一点分量,这也能叫爱情?小小的爱情?倒不如说是男人好色本性促成的一点暧昧。能装满易拉罐的始终只有可乐,不管它最后是被人喝掉还是倒掉。如果拉环以为这样它就有机会,那它就大错特错了!”将易拉罐倒扣,让拉环悬在出口,用力拍打罐底,小小的拉环掉落下地。

  当我以胜利的姿态离开时,背后却闪起一个青天霹雳。

  “我现在住在他家。”

  ※

  一回到自己的屋就疯狂地打电话,直到手指也红了肿了他终于发了善心接了电话。

  “什么事?”他不冷不热地问。

  “她住在你那儿…龙娅莉住进了你们家是不是!到底是不是!你说啊!”我嘶声咆哮着,话筒也被震得发出滋滋的杂音。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总算知道惊慌,急急地说:“是我妈让她搬来住的,我事先根本不在家,也是那天回来才知道…”

  “那不正好如了你的意,你是欣喜若狂,乐得快飞上天了吧!”难怪,他明知我回来了,这两天却还能不问不闻,原来家中软玉温香乐不思蜀啊!

  沉默了半晌,他恢复了先前冷然,“我昨天已经搬回了原来的住处,现在回来收拾衣服,这个电话你往后别打了。”

  听他要挂电话我忙喝住,“等等!你说过你的房间谁也进不去,可是为什么那天接电话的是她!”错不了,那就是龙娅莉!

  “不知道,谁接的你问谁去。”说完他很干脆地挂断了线。

  易拉罐!拉环!可乐!去你们的——!

  “唯唯,我的茶几惹你了?”奶奶从厨房探头出来问。

  “奶奶,我要教训欺负我的人!”我恶狠狠地说。

  “奶奶精神上支持。”

  奶奶正是因为知道我没事才会这么说,而我正是因为杨果是被设计陷害才有心情说这一番豪言壮语。原来我们的两位妈妈没有一刻停止过棒打鸳鸯,如果从前是武斗,这一回就是智斗。论武我不行,可斗智我一定奉陪到底!

  我以为她们小看了我和杨果之间的情比金坚,乐观地想只要和杨果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会雨过天情,却不想是我小看了她们小看了妈妈,也高估了杨果的坚强

  ※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龙娅莉。直觉告诉我她出现在欧阳孜的办公室肯定有事,马上向他询问,得知龙娅莉是想得到他的娱乐文化公司的推荐,参加半年后在巴黎举行的国际舞蹈比赛。有关舞蹈的事我早已不再关注,也就不知道他的公司究竟有怎样的权利能够推荐别人去参加这样的大赛。论资格龙娅莉应该是有的,她又是那样一个美人,欧阳先生不点头确实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推荐嘛也得是合我心意的人啊,比如唯雅你,我就很乐意推荐你。”

  “欧阳先生你喝酒了?我想你喝醉了。”我冷声说。他的意思是只要他一高兴连我这个残废也能被推荐去参加舞蹈比赛?

  “龙小姐是你的朋友吗?”

  “以前的同学,我们不太熟的。”

  “那可惜了。”

  可惜什么?如果她和我关系好他就会答应?还是如果我愿意求他,他就会点头?

  “唯雅,你真的不考虑来公司担任会计主管?”

  我正想以年轻经验不足为借口婉拒,话到嘴边却马上改了口,“也许我可以试试。”

  脑中萌生出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我并不是在为任何事做凑划。只是直觉,又是直觉,直觉告诉我要抓住些什么,要是不然,日后被人制控的就是我。同时,也是给妈妈一个满意的交代,不希望她再使出些手段来折腾人。

  ※

  可恶的杨果不知道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搬回原来的住处,把的钥匙放在了我能寻到的老地方,偏偏就是不现身与我见面。我在他的脏窝做了三天扫除,到最后连地砖也能当镜子用,可他就是不回来。

  第四天我回了奶奶那儿,下午忍不住又来看了看。不过半天干净整齐的屋子又恢复了狗窝的样,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人去楼乱,气得我跳脚,拿出他看来最好的衣服当抹布以示发泄。

  以后的一个月里我和他玩起了这种你追我躲的游戏,不知他是长了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我每一回都是扑空,有好几回想藏在附近抓他都被他察觉了,害我白白伸了几个小时的脖子。有一回几乎要成功了,我连他的背影都见着了半个,可那猴子翻出窗眨眼就不见了。起先是拿他的衣服发泄,做抹布不够解恨就剪成布条扎成拖把,扎得不够结实还被他重新休整过。后来渐渐觉得不能再拿无辜者出气就改变了方式,比如做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里面却洒了一整袋盐,看得闻得吃不得那是挺痛苦的事儿。再后来觉得浪费可耻,不再洒盐,只丢了几颗小药丸进去,也就是这一回,他也是拉到腿软了险些被我逮着。也想过半夜突然袭击,可怕他连裤衩也没穿跑出去丢人,还是算了。

  龙娅莉在杨果搬走以后也很快离开了他家,她住进去的动机听来很单纯,她住的房子拆迁了。善心的杨阿姨听说了就留她住在家里,等她找到合适的住处再搬走也不迟。杨果离家她心里是愧疚的,再难住下去,不顾杨阿姨的挽留搬进了租房里。说杨果的妈妈全然是拿她当破坏我和杨果的棋子未免有失公道,杨阿姨也是怜惜她这个孤女。

  我和她在公司见过几次,听她的口气对参加这一次的比赛是志在必得,说来她又有哪一次不是志在必得。我问她如果弄不到推荐怎么办,她说不可能弄不到,大不了最后两腿一张…话没说完我已把冰水泼在了她脸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冲动,可她却一点也没生气,嘴角似乎还有笑意。有毛病的人!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欧阳孜的公司不算大但也不小,虽然在英国也曾做过会计职员,可担当整个公司的会计主管对我来说仍然有些力不从心。最初的一个月忙得我手脚抽筋,无暇分身去和杨果玩猫抓老鼠。太过年轻的我,即使有高学历做幌子也不能令人信服,从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自然是我和欧阳孜不清不白的关系。

  对流言蜚语的免疫力我李唯雅认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我自持‘清者自清’却忽略了关键,杨果所受到的影响。和从前那些情形不同,现在他就在我身边,而且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也未曾去探究他心中的想法。

  要不容易要到了他刚买的手机号码,打给他却要看他心情阴晴,好的时候会听一听,不好的时候打死也不接。我的好脾气在一点一点磨练出来,他的大爷架势也在我一点一点的纵容中养成,可就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像静宁说的,我没救了。

  “喂。”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你在哪儿?”

  “南城。”

  “那正好,回来的时候带些新鲜的鱼…”

  “要吃鱼自己来抓…来买,我没空!”

  听他话里明显的醉意,我气恼地说:“好啊,我来,你说,你在哪儿?”

  他竟真的说出了地方,我生怕他跑了,急急忙忙打车过去。到了露天啤酒屋,没见其人就先闻其声,一大堆人似乎在叫嚷和我有关的事。转过拐角快步走近,一眼就看到人堆中衣着鲜艳的龙娅莉。

  “从念书那会儿,这两朵花,一朵是小龙女,一朵是小仙女,都围着果子哥你打转,可羡慕死我们了。”

  小仙女,说的可是我?不太记得是不是有人叫过这名儿。杨果背对着我,龙娅莉见了我仍然默不做声,眼睛直直盯着杨果,两人相是在对峙着。的

  杨果朝说话的人砸去一个瓶盖,“瞎说什么,娅莉是朋友。”

  “那李唯雅呢?”

  “她…”

  我停下,想听他怎么说。

  “她是不错,捏明年不知道人家还是留洋回来的。如果…如果…”一个酒嗝让他‘如果’了半天才顺畅地说下去,“她的腿是个正常人,我就娶她做老婆。”

  手里的包和钥匙应声落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果子哥,别说了!”有人认出了我。

  他手撑着桌站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我以为会看到他眼里惊慌失措的样子,却没有。

&63 杀人毒咒

  杨果手撑着桌站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我以为会看到他眼里的惊慌失措,却没有。非但没有他的表情还很坦然,眼睛里还有几分得意与快感,那种报复后的得意与快感。我才注意到他的对面是一个高大的玻璃冷藏柜,那一片玻璃正映着我的身影。

  他早就知道我站在身后,那句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她的腿是个正常人,我就娶她做老婆…

  如果真有杀人的咒语,这句话就是杀死我的毒咒。不愧是杨果,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死了的人不会流眼泪,却也会‘哭’瞎眼睛。掉落的包和钥匙明明就在我脚边,我却像瞎子一样在地上乱摸一阵捡不起来。不知道是谁把钥匙放在了我的手心,我双手握着它站起身就朝空旷的地方走,走到无路可走就贴着河岸石栏呆呆立着。

  来到身边的人是龙娅莉,手里拧着我的包与我并肩站着一语不发。天色黑尽的时候她离开了一会儿又返身回来,我只听见持续很久的咕噜声,等到浓重的酒气弥漫鼻间才发现她喝的是酒不是水。

  “还有吗?”

  “没了。”她舔掉瓶口的最后一滴使劲将瓶子扔向河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叫我滚,说我勾三搭四。”

  “哦。”

  “伤了你,也要拉我一块儿陪葬。”

  “恩。”我点头。

  见我真的在当听众,她马上打开了话匣子。

  “李唯雅你知道他吗,他这回可大方了,说是要给我五十万让我去巴黎参加比赛。五十万不少了,欧阳孜那龟孙子再贪得无厌也该填饱了吧。”

  “我不饿。”我回她。

  她不以然,继续说:“你也觉得欠了我是吗?恨我恨得要死却还要叫他照顾我,三万、五十万,接下来会是多少呢?以后说不定把整个人都赔给我。”的

  我似乎听懂了最后一句话,转过头盯着她。

  “我应该在你面前炫耀这些么?好可笑,他所做的不过是在替你还债,为你,为你,全为了你!”她凄凄地笑着,这样的笑我在她还是毛丫头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笑太歹毒,把人的心撕扯得好疼。这人也太歹毒,得了便宜还要露出这样的笑。

  “龙娅莉,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当初,你会跳吗?”

  “跳?”

  她半晌才会过意,拉着我的手沿着河边跑起来,到了一处没有护栏的缺口才停下,指着下面的一片漆黑问:“敢不敢?”

  ‘敢’字卡在了喉咙,脑中又回响起那句毒咒,“不跳…”不跳,我的这条腿就会像个正常人…

  “没种!”她骂了一句,把我拉到缺口处,松开手,“一、二、三,跳!”

  感受到身下的柔软,睁开眼抓起一把,是河沙。身边没有人,抬起头看见她仍然站在一米多高的地方。的

  “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你永远会跳下去,我不会。告诉你件事,其实我…”

  “其实什么?”

  河风吹走了她的话,我没有听清。她轻巧地落在我身边,环抱双手和我一起坐下,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的

  “我没有被他们…糟蹋…”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真的不懂。

  “我不敢…”她毫无预兆地哭出声来,“我不敢说没有,我不敢!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样子,你不知道是生是死,如果我说没有,如果我说是你跳下去他们才放了我,如果你丢了命我活着,他一定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不敢说没有…”

  “所以你说有被他们…”

  “事实的真相一点也不重要。我说有,学校取消了我的保送资格,男人们都当我是人尽可夫的破鞋,人人都可以上我,我只能有姘头不能有男朋友,不能有杨果…”

  她说不再和我争了,并非是对杨果不再有感情,而是认为已变得卑贱的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爱他是吗?

  “你告诉我干什么,到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不需要向我忏悔什么,正如她说的,真相一点也不重要。‘有’‘没有’都没有区别,她的命运不会改变、都会因我招致同样的结局,最终不过是殊途同归。

  “那五十万是他卖了命换来的全部血汗,如果用在了我身上,他就再没有翻身的资本。我劝不了了,李唯雅你…”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自己的债自己来还…”

  风吹得我很冷,我靠着她吸取她的体温。她也许不知道,我很喜欢这么与她挨着,她身上的味道…像太阳晒过的被子,又好闻又暖人,有点像杨果。

  ※

  即使睡着我也知道是谁将我背回了家。家,说的是那个狗窝,已经习惯了这么叫它。

  他一直守在床边,直到我醒来。他问,唯雅我可不可以收回那句话。我反问他是哪一句。他回答不了。我说,说出口的话吐出去的唾沫不能收回去。我还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闻到你的味道,我希望这个世界没有你这个东西存在过。他说他不是东西。我说,你的确不是东西,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我就走,可是除了这里我哪儿不想待。他说他走。我说可以,但是除了这里他如果去了别的地方那我就真的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

  “看见这瓶东西了吗?”我把手中的安眠药扔给他,“杨老板你那五十万可否先留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我随你拿去南城河放纸船,还是去对面街玩女人。可如果在这三个月内少了一分,我会把这瓶药整瓶吞下去,整瓶。”

  “你疯…”

  “点头,说你答应。”我厉声命令。

  他咽下要说的话,轻手把药放回桌上,点头。

  于是,他开始了幽灵一般的生活。同住一屋,他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我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连他的气味也嗅不到一丝。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我在欧阳孜的娱乐公司赢得了一个‘铁人’的雅号,每天最早上班的是我,最晚下班的是我。每时每分每秒我都在埋头在文件堆里,除了对上司欧阳孜,我偶尔会应声吐出一些应声‘恩’‘啊’,其他的人很难让我开金口。没有人见过我在餐厅用餐或是在茶水间喘息片刻,都说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杨果还是抢在了我前面,这害人精只会坏事!

  抱着一叠文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不客气地闯入BOSS的办公室,不忘关上门。

  “有空吗,我有事和你谈。”

  他惊愕了两秒,堆起自命不凡的笑容,“空我有,倒是你唯雅,今天不做铁人了?”

  我也笑,“不做了,打从今天以后都不做了。”

  “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要炒掉老板?”

  我把怀里的文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欧阳先生,我也不拐弯子了。我要你把刚到手的五十万原数退还回去。”

  他微微变了下脸,随即恢复笑脸,双手一摊说:“恐怕你的拐个弯子才行,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的

  我微笑着敲了敲文件,“这就听不懂了?那看来我说得太专业你更不会不懂。简单的说,我做的这些帐目…对了,这些是保留的复印件,您签字盖章的那一叠已经呈报上去。这些帐目帮助贵公司在这一年减少了将近四百万的税务。并且可以保证帐面漂亮得几乎没有人能够察觉,不知老板您可否满意?”

  他挑眉问:“几乎?不是全部?”

  “除了一个人。”

  “谁又这么厉害的本事?”

  “我。”

  他抚额,笑得有些无奈,“马有失蹄,没想到我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女人…女孩给算计。”

  “你不信?”

  “信。”他忽然压低声音,冷笑着说:“我大不了损失一笔,只是,你背得起吗!”

  &64 还债

  我故意与他唱反调,拔高声音说:“抱歉,我好像没有讲明白。我有说过要和你玉石俱焚、一拍两散吗?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整天忙得吐血,如果只是为了四百万要做一本漂亮的帐有何难,难的是要把我身上的问题全部推脱得一干二净,被人查出来那也是你给的原始凭据和清单有问题,与我毫不相干。罚款是你,坐牢也是你。这么说是危言耸听了,凭欧阳先生会为了区区的四百万坐牢吗?但却可能为了九牛一毛的五十万声誉扫地。听说最近在评‘十大杰青’,欧阳先生应该是很有兴趣。偷税、逃税的‘杰青’似乎还没有过。所有的话都是我在说,我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人,你可以找人鉴定完毕再答复我。”

  “李唯雅小姐,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我抿嘴笑了笑,轻声说:“我只能说声抱歉。”

  他软下声气,满脸神情地说:“有什么事不能找我商量吗,何必用这么…这么激烈的方式。”

  我再次拉大嗓门,笑得颇是张狂,“那样我不就欠了你的?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我喜欢别人欠我的。”转开门锁前我又补上一句,“舞蹈比赛推荐的事,也是没有问题的吧,欧阳先生。”

  前一刻还像只骄傲的孔雀昂首阔步走出众人的视线,下一刻奔进卫生间关上门就成了软脚虾米。虚脱地坐在马桶盖上任手脚不停地哆嗦,我简直是狗胆包天,居然去威胁欧阳孜,而我居然也做到了!他和我都知道我至少有五分在虚张声势,可是他绝不会去冒这个险,毕竟我也算人证、物证具在。五十万加上一个对他并无太大好处的推荐名额和他所重视声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只不过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还年轻还有好日子要过还不想在某一天横尸街头…

  ※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不知道幽灵是没回来还是已经躲进了自己的冥府。身心都累到极限,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起床翻箱倒柜,找寻有意思的玩意儿打发时间。翻遍了屋子最后在书架最顶端的一个字典盒里发现一盒磁带,字典盒不放字典放磁带,怎么看都有问题!

  拿着磁带独脚跳到录音机旁,装进磁带按下播放键,等了足足有一分钟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没了耐心索性快进一段,再按播放键录音机里飘出了杨果的声音,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没了,下一句明显接不上。不断快进和倒带,大约知道了这一盒什么样的磁带。

  磁带里录的全是他的话,反反复复不知录过多少次,大部分…全部都是有关我的。每一次都是随意选一段开始录音也不在意把上一次的擦掉,所以有不少断字断句。完整的只有一段,很长的一段,是最近录的,不是昨天就是前天,或者再往前一天…

  她好像有问过,如果她不来找我,我会不会去找她。我回答不会,是说真的。我有什么脸去找她呢……我也想过她会来,像探望一个老朋友那样…重新回到我身边,这种事想也不敢想…最初是有想过,后来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也就不敢再想了…的

  是她主动送上门来,老子不是随便能招惹的,她要贴上来就别想再甩掉老子!她是大学生怎么了,出国当了女博士又怎么了,老子这个文盲还就是要配大学生、女博士!她要敢嫌我,我非打得她…

  说她只是依赖我,就算这样我也不在乎,只要她在我身边,是不是习惯依赖都没有关系。但如果太多的爱会显得廉价,我是不是该收回一些。可我真的很想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听她的声音,想知道她在英国的每一件事,想知道她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习惯依赖也能习惯不再依赖,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没有告诉我电话…他们说感激我为她所做的,爱她就让她有更好的生活,那种我给不了的生活。‘既然她不再需要你,那就请你放手,不要辜负你爱她的名义。’她妈妈的这句话让我好无力。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相信我能给她最好的一切,可是如果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那还有什么意义……偿还,报答,不是我要的啊!我好恨她!该死的女人,她居然连这种话也能说出口,喜欢我爱我就那么难吗!

  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相信我能给她最好的一切,可是如果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那还有什么意义…的

  “不是这样的,果果…他们说的不是我…我不是…”我想要,想要极了,就怕你不给,我怎么会不想要…

  ※

  是我太粗心,还是杨果他太会掩饰?以为自卑只是我的专利,我为他患得患失,怕他嫌弃我,怕他爱上龙娅莉喜欢上别人,只会是他不要我,我哪有资格去挑剔他。以为他乐观自信、豁达坚强,他就是座最伟岸的山,任何人都别想击垮他。

  原来他也会彷徨不安,我差点忘了,他这伟岸大块头的也是从瘦猴头长成的。虽然那时他也同样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可我总能感觉出他的不安和畏缩。他是最为坚强的爷们儿,被爸爸抽得皮开肉绽也是流血不流泪。他也是最为脆弱的情种子,宁愿相信我是为了赢过龙娅莉也不愿意相信我喜欢他。而这一次我千方百计地围着追着他,同样,他宁愿相信我是为了补偿报恩…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核桃眼才消了下去。裹在被子里捂了身汗想冲个凉,拿着换洗的衣服走向浴室,半途又折了回来,放下衣服下楼打电话。

  “我病了,要死了,你还回不回来?”

  十五分钟后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没见到人就从楼下一路嚷嚷上来。

  “唯雅,你在吗?唯雅?”

  “还没死,听得见。”我没好气地说。

  见我不像生病的人他才收起苦媳妇的表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牙齿蹂躏下唇很久我才开口:“我…想洗澡,抱我去…”

  “哦…”他羞赧地揉了揉鼻子,低头走到跟前将我抱起走进浴室,扶我站稳后转身离开。

  “我没拿衣服,在床上。”我叫住他。

  “哦。”

  他很快拿来衣服,递给我我却不伸手。

  “我累了,帮我…”

  &65 粉色的爱

  “我累了,帮我…”

  杨果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如我不敢相信自己说出口的。

  “我帮你放热水…”说着他立刻蹲下身伏在浴缸边打开热水龙头。

  “我是要冲凉,不是泡热水澡。”我提醒着。

  “啊?啊!”

  被烫到了,活该。

  “冲凉,那我出去,唯雅你自己小心…”

  花去了半小时让自己从头香到了脚。穿着吊带睡裙独自从浴室‘跳’进房间,他正面带愠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盒我没收起的磁带。

  “磁带你听过了?” 5

  “听过了。”我挑衅地昂起下巴。

  “你怎么能随便翻人…”

  我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想睡觉。”

  他无奈地丢开磁带,走到门边将我抱回床上,放下我正要站直腰,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重新将他拽回来。他的目光正好落在我的胸口,睡衣低胸蕾丝的设计似乎起了不错的效果,让他半晌移不开。

  “唯雅…不是说要睡觉么…”

  “她到过你的房间,你们做了什么?”我冷声问。

  “你在说谁…没有谁到过我的房间…”他又俯下了些,皮肤已经感觉到他说话吹出的气,嘴唇像是就快贴上来。

  “龙娅莉!你敢说没有!”我故意用怒吼压下惊羞。

  我的放任令他更为放肆,竟将下巴压在了我的胸间,仰面看着我说:“真的没有,她就进去过一次,帮我打扫…是真的,唯雅你相信我。娅莉住家里的时间我都在外面,我没和她做什么…”

  我闭上眼摔掉悬在眼下的泪珠。流泪,不是为他和龙娅莉的事气恼、伤心,只因羞得无地自容。

  “如果我的腿和正常人一样…”

  不等我说完他就将我紧紧抱住,“别再理那混帐话好不好!我他妈不是东西!”

  我摇头,“怎么能不理,你能说出口,当真是下定决心…不要我了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气不过!你说你要用一生补偿欠我的,我都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补偿就补偿吧,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可以骗自己你是爱我的。可是一转眼你就和那个姓欧阳的好上了,你把我…你把我…”

  这个臭家伙!一直以来都没有变,坚信自己能爱我到海枯石烂,却不相信我也同样能做到。我李唯雅在他眼里就是个朝三暮四人!

  “唯…唯雅?!”

  我将双手伸进他的衬衫…该怎么做才好,像这样慢慢地摩挲吗?

  “龙娅莉…她美吗…她的身体很美是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不错的回答…

  只觉得双手胡乱摸着很傻,于是定下目标,那两块疤,一块手术留下的,一块被螺丝刀扎的,在哪儿呢…好象是在小腹…

  “李唯雅!”他像是被踩着尾巴一样猛地推开我惊喊起来。

  双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又窘又羞,眼泪簌簌落下。

  他连忙凑过来安慰,“别玩儿了…这种事玩儿不得…”

  “玩儿?你以为我在玩儿?你也嫌弃这脚吗…”我伸手抓住左腿,偏开头轻声说:“欧阳孜也说这条腿看着就恶心…”

  “你说什么!李唯雅你给我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几乎被他摇得骨头散架,见他脸上尽是凶狠和戾气,我开始后悔自己乱讲话,可是事已至此…“就是那意思。”

  他气得浑身颤抖,掐在肩窝的手越收越紧,就快要穿透我的肩胛。

  为保命,我吐舌一笑说:“我说笑的。”

  一个急速转弯,他的心脏有些难以承受,“你和他…到底有没有…”

  “谁知道呢?”我云淡风轻地说,“要不,你自己来确定?如果你不嫌我不是个正常人的话…”

  一阵错愕之后是震耳的暴吼:“妈的!老子这算什么!你们女人不是都要…结婚前…尊重…我…老子他妈这不是傻蛋吗!”

  我听不太懂他的话,感觉他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和打击。

  “欧阳孜是吗,李唯雅,很好,你惹火我了!”与粗暴的言语极不相符的是温柔的动作…

  我一定是不知廉耻的女人,因为在很早以前我就希望他…我怕他真的嫌弃我的残缺,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办,这一生我唯一无法改变的就是…

  雅…娅…你在叫谁,别这么叫我…

  “唯,唯…”

  “恩,果果…”

  如果你有放手的心,那我就让你永远也放不了手…

  ※

  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发出严重抗议,咕咕叫声一阵接一阵。

  “唯雅,起来吃点东西。”

  “不吃,我不饿。”就算饿死也不吃!

  感觉他又在拉扯,我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双手死抓着被子不松半分。

  “你不觉得现在才藏着,已经太迟了吗?”

  话里的戏谑激怒了我,右腿伸出被子,弯了弯猛地蹬出,随即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非但不恼还乐呵呵地笑起来。

  “我去弄点吃的,等着。”

  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我才把脑袋露出被子,看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我总会感觉到安心,也不是,从前没这么魁梧的时候也很安心。恋爱我只有过两次,除了他,另一个人是…安东。好陌生的名字,念着也觉得拗口。如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我竟会丢开杨果选择他,不对,应该说是背着杨果偷偷的。他不会让我有这种安心的感觉,而我也不需要他给,只是想去感受一下那种脸红心跳,除此再无其他。

  闷得难受,一脚踢开被子坐起身。手抚上左腿有些畸形的残肢端,好难得,想起这一个害我变成这样的人还能这么平静。不过说起来,打从事出以后我好像就把他给忘了,按说应该对他恨之入骨牢牢记在心里诅咒他一辈子才对…

  “香喷喷的鸡蛋…面…”

  我又一次捕捉到杨果眼里的黯然,我很确定他不是嫌恶这条残肢相反还格外宝贝。那一抹黯然究竟是为什么?

  “果果,其实在英国我搬了住处,电话…”

  “恩?”他不停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和青菜夹给我,一脸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摇头,“面煮得比上一回好吃,下次再接再励吧,大厨。”

  “好叻。”

  解不解释已经没有必要了。

  “明天我要吃大闸蟹。”

  见他向我投来期盼的目光,我认命地点头,“我买个菜谱试试,先说好,那么贵的东西再难吃你也要全给我吃下去。”

  “不会,老婆做的东西怎么都好吃。”

  “不要脸,鬼才是你老婆!”

  “啊!鬼啊,别过来!我好怕怕!”

  “耍什么宝,还不快吃。”

&66 护工李唯雅报到

  隔天我从很远的菜市买回大闸蟹,好不容易照着菜谱做出看来能吃的样子,杨果却没有吃到。刚把饭菜摆上桌他就接了一通很紧急的电话,马上就得走。

  “什么事这么急,连吃一顿饭的时间也不能等?”

  他支支吾吾地说:“呃…也没什么,老爸在那边的生意惹上了官司,我得赶过去看一看,车正等着。”

  “那是得赶快,出去到面包店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恩。”正在这时手机又响了,接通电话后他的脸色瞬间丕变,“从楼梯摔下来了?!”

  谁从楼梯摔下来了?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妈,你说清楚嘛,吓死我了。”他大大松了口气,看了我一眼说:“我现在有急事,等两天再去看你……是是是,我不孝,老妈子原谅我这一回行不。我叫老爸给你带条比手——指——还粗的金项链……是,保证是大拇指,如果不是我给你买……金刚圈也可以,我先给你找个护理,你好好休息多吃饭啊,再见。”

  我算是开了眼界,有这么哄妈妈的么?

  挂上电话他马上向我汇报:“妈今早从楼梯摔下来,现在在医院。”

  “不严重吧。”

  “左腿小腿轻微骨裂上了小夹板,还好别的地方都没伤着。我和我爸都不在,我怕家里那个小保姆照顾不好她,让她暂时住院好了。唯雅,你能不能去医院一趟,找个可靠一点的护理。”

  “我…不行吗?”我低头小声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抓起我的手激动地说:“当然行!”

  ※

  走到五零七号单人病房,推开门轻扣几下,提醒轮椅上正聚精会神看电视剧的人。

  “你来干什么!”

  依据以往的经验,只需两秒钟我就判断出,这是个不适合用怀柔政策的病人。

  “八零八号护工,李唯雅。请问阿姨…太太是叫何…”糟糕,我只知道杨果的妈妈姓何不知道她的名字啊,“…姓何吗?”

  “你在这儿做护工?!”

  “是的。”我走到病床前将凌乱的被子铺甩开来,夸张地展示我专业的铺床手法。

  “我要换人!”

  病人的要求在意料之中。

  我扬起职业性的微笑,“可以,不过根据医院的规定,已交付的护理费恕不退还,太太要求换人需要另付一万三千款。”我可没有乱喊价,在英国做护工英镑兑换成人民币就是这么多。

  “什么?!你是说我要付你一万三千块?!”

  “对不起,是一万八千块,因为我是八零八号。”连我也佩服起自己的胡诌的本事来。

  “叫你们医院负责的人来,这是什么医院!”

  “好的,请问太太要见谁?院长?副院长?科主任?副主任?护士长?我现在帮您排号,这星期的人少,大概三天以后就能见到。”说着我从包里拿出电话本和笔作势记录。

  “这是什么医院!这是什么医院!”

  病人太过激动,不能再加刺激。

  我收好纸笔,拿上床头的水瓶走出病房。打来开水以后先满上水杯放一边凉着,然后开始收拾屋里的桌柜,分类清理生活垃圾和医用垃圾。再来是床下摆放的东西,鞋、痰盂、偏盆等等,最后是扫地拖地板。手脚麻利一气呵成,这样病人才会连插嘴的空挡也没有。

  过了约有两分钟杨阿姨才从惊讶中缓过神儿来,又重复着那一句,“我要换人!”

  今天气温下降了些,从窗户进来的风正好吹着她那个位置。“阿姨,我把你推这边来好吗,这里看电视视线也好一些。”刚说完我就暗叫糟糕,一不小心就用上了怀柔政策。

  “我就喜欢坐这儿!”说着她死死把住轮椅不让我推。

  没办法,我只好先把两扇窗户关上,再抬一张椅子到窗前,站上去打开顶上的天窗。可是天窗太高我的手够不着,病房里也没有凉衣杆之类的东西,拍拍胸口垫了垫右脚抓住窗户横框抬脚站上去。

  估计我这样子看上去很惊险,杨阿姨也忍不住开口,“关上下面的不就得了,你那么多事干什么。”

  我回头笑笑说:“要保持病房里的空气流通,这样对病人有好处。”

  “你倒好心。”

  我恢复职业微笑说:“不客气,职责所在。”

  第一天对我无可奈何,病人第二天马上改变了战术,拒绝进食。这是最简单、最常用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比她更难缠的老太太我也遇到过,小CASE!

  她不吃我也不多劝,午饭时间一过就把饭菜收走。回来的时候端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不等她说不吃就抢先申明,“这是医院硬性定制的营养食品,您可以不吃,不过还是要收费的。”交代了几句后我以午休时间为由离开病房,并留了话,水果不吃可以倒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护工的职责,始终以病人的健康为优先原则,绝不能让他们饿着。只吃水果当然不行,晚饭一定要让她吃下去,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至少要到明天才能凑效。晚饭之前我找了个借口离开,让其他人代我送鸡汤饭菜过去,又故意挨到很晚才端着一份晚餐回病房。

  “吃饭。”把餐盘放下后我喊了一声,表情十分不耐烦。

  “不吃。”

  “我知道您不吃,例行公事而已。”

  不理会病人愤恨的表情,说完就把餐盘端走丢在角落的饮水机上,然后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拿出一本杂志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不时地发出‘好办法’‘原来是这样’的感叹和还有得意张狂的笑声。几分钟以后尿急,随手把书放在病床上,上厕所去。

  不出所料,病人果然在好奇心地驱使下拿起了那本杂志。那一页里讲的是一个坏心的恶媳妇怎样使计害死婆婆的故事,其中着重讲述的一计就是故意惹身体虚弱的婆婆生气,气得她吃不饭借此达到饿死婆婆的目的。

  回到病房被指着鼻子大骂‘你想害死我是不是’也是在预料中的,所以我用事先准备的一张‘住院费用清单’堵住她的骂声。

  “这单上面的附加费是什么?”

  我接过来解释着,“普通病房病人不配合医务人员,我们通常会采取强制手段。但您住的是豪华型的单人房,医院规定我们不可以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与此相应的会收取您一定的附加费算是罚款性质的‘劝戒费’。”

  “劝戒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我心中说道。

  “第一个五十元,是您昨晚拒绝洗脚的劝戒费,第二个是您拒绝擦手,两百元是拒绝擦洗身体,三百元是您擅自离开病房去了卫生间,幸好医护人员,就是我,及时赶到,不然还会加倍劝戒。”

  “这些也要罚款?”

  “是劝戒。”

  “我…我要换病房!去普通病房!”

  “可以,不过果…杨先生已经预付了一星期的费用,每天八百五十块,按照规定我们是不允许退房的,所以很抱歉剩下的…”八百五十乘五是,“四千二百五十块我们将不作退还。”

  “有你们这么坑人的吗!我要告你们!”

  “那这就不是我们管理范围的事,我建议你出院以后到医院监督机构或者法院办理。”

  被我气着阿姨不等护士来测量体温就早早睡了。让病人保持愉快平稳的心情,光是这一条我就不是个合格的护工。我是不是应该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这样执拗于想要和她亲近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下顶决心如果隔天杨阿姨还不愿意让我看护她,那我就会放弃。好在我的‘杂志、金钱威慑’都起了作用,她虽然还是不搭理我但总算会吃饭也会配合我的工作。

  过了两天阿姨竟主动要求我在医院陪宿,我正求之不得,真怕她像那回一样半夜自己从床上移到轮椅出去上厕所。很久以后才听她说,原来她是想让我睡医院又硬又窄的、睡过第二天脖子也动不了的陪宿床,给我吃吃苦头。这哪里算是苦头,在英国的时候我曾经因为迷糊丢了一大笔钱,搬进新租房却买不起床,在潮湿的地下足足睡了一个月。

  这天,检查夹板有些松动要重新固定。当我推着阿姨经过楼梯时脚上跳来了一个跳跳弹,右边走廊里蹒跚跑来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一边跑着边一边咿咿呀呀地指着跳弹,我逗他笑了笑弯下腰去捡。可没想到小不点跑到轮椅跟前停不下来,大力的冲撞让轮椅转了个弯直冲下楼梯。我吓得魂飞魄散,扑腾下去抓住杨阿姨可力气不够连带我也被拖了下去,惊惶失措的我想也不想蹲下身就伸出左脚去阻拦下滚的轮椅。

  “啊——!”假肢和腿的连接处猛地一折让我忍不住痛喊出声。

  周围的人趁这时间立刻赶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两人扶了上去。

  “闺女啊,你这是腿,就不疼吗?”

  我摇头,哭得泣不成声,不是因为疼,是害怕和恐惧。刚才是我松了手,要是杨阿姨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杨果交代!

  &67 爱无涯

  我自责,杨阿姨也有些愧疚,对这次的事我们俩很默契地闭口不提。待在医院的闲暇时间很多,我就把杨果那些装潢建筑的书拿来打发时间。随便给我的病人弄了些妇女杂志。

  “那些书是果果的?”

  这以事后阿姨有时会主动和我说话,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是啊,要不要看一看这些家居设计,很不错的。”

  她接过去翻开画页开始评头论足起来,说这个不如他们家那个也不好,总之把那些设计大师的杰作挑剔得一无是处。还别说,那真是说的头头是道,杨果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定就是遗传自老妈的。

  “是你让他干这行的?”

  我抬头,不解地望着她。

  “果果说这些书是你买给他的,也是你教他怎么干这行,搞装修队也是你给他出的主意。真是这样?”

  “恩。”我微微点头,既然有人把功劳全推给我,那我就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好了。

  “你这丫头倒挺懂得知恩图报。”

  原来他们家的人都喜欢叫人‘丫头’,我也很喜欢。试图解释我对杨果不并是‘报恩’,可想想还是默认的好,对他们一辈的人来说肉麻虚伪的情情爱爱还不如这个来得实在。

  “唉,丫头是挺好的。如果不是我生下果果以后身体不太好,他爸还想要我躲到乡下去给他生个女娃。”

  “我觉得男孩也不错,稳重有担当,也懂得怎么哄妈妈开心。”不像女孩,尖牙利齿,只知道和妈妈顶嘴惹她生气。

  “两位美女聊什么那么开心,我可不可以加入啊。”

  “果果!”‘两位美女’齐声喊着。

  杨果依在门边,难掩憔悴的脸却因那绽开的笑容显得光彩夺目。曾几何时,年少的他脸上永远挂着这样明亮耀眼的笑容,再次与他重逢到如今,他的脸上似乎一直蒙了层霜,这样的笑再难见到。嘴上一味地否认对他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所以偿还,心里却真的在想要补偿他。从拒绝出国开始,到我用我激烈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我究竟想要给他的是什么。

  就是这样的笑容,我想要他永远这样笑着。

  ※

  端着盆走进洗漱间,突然窜进一人迅速将门反锁上,再将我整个人举抱起来。

  “亲爱的,想我没有?”

“你要死啊!大白天,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低上骂着,对着他又锤又掐。

  “这里又没人。”说着猪嘴就堵了上来,一只手还伸进我的衣服里摸到了胸前。

  我扯住他的头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开,“果果!”啪——!怒火之下一巴掌甩了出去,声音清脆响亮。暗叫糟糕,打失手了。

  他捂住脸万分委屈地看着我, “你说这都十天半月了,我亲亲都不行么?”

  “你给我闭上嘴!十天半月怎么了,分开两年也没见你……”后面说不下去了。

  他故作羞臊地说:“不一样嘛,那时候不是还没,才第一次就分开这么久…”

  “你还说!”我气得直想一脚揣死这不要脸的,还以为真的想我,原来是花花肠子痒了!

  最终还是见不得他可怜哀怨的样子,勉强让他亲了亲抱了抱,这之后他又马上动身去做他的事。

  当晚杨阿姨和我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女孩,可你再怎么好我也不会赞成你和果果的婚事,很多事情是我和你杨叔叔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包容不了的,你懂吗?’我惟有点头回答懂,实际上我不太懂,为什么都已经说我‘好’还不肯接受我?

  我告诉她,我和杨果不会结婚,所以别不要他这个好儿子。我不想杨果有了我而失去爱他并且他也爱的父母,如果他的笑里注定会有悲和伤,至少我希望我能让那悲伤减少一些。

  ※

  第二天静宁意外地出现在医院,提着好几袋东西来看望杨阿姨。两个健谈的女人吹得天花乱坠我插不上一句,独自到楼下的花园里赏腊梅花儿。我离开以后静宁很快跟了来,原来她是来找我的。

  “你知道杨果这几天在做什么吗?”她面色沉重地说。

  “说是杨叔叔惹上了官司,他去帮忙。”

  “你相信?”

  我摇头,“听阿姨通过几个电话,没有提到过官司的事。”

  “那你还坐得安稳,就这么不闻不问?”

  “他从来不瞒我任何事,既然瞒我那就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我知道。”

  “你真是气死人了!”她气得站起身来回度着步子,“你知不知道,我听叔叔说他…”左右见没人她才接着说:“他在和几个贩毒子打交道。”

  “你说果果?不可能。”外面虽然有一群混混叫他果子哥,可他从来都不和那些歪道上的人深交,最多偶尔一起去啤酒屋喝喝酒划划拳。“你别看他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比其他人都懂得远离那一帮子,上初中的时候不是有很多混混头子收他做‘徒弟’吗,他一个也不干。直到后来因为我,才勉强拜了一个。他很聪明,不会蠢得去做贩毒的勾当。”

  “你就这么信任他?”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要真的贩毒,那我就试着劝他,劝不了就只好和他一块儿贩喽。要是被抓到那就一块儿去坐牢…男人和女人好象不能关在一块儿,那就逃狱,逃不了就抱在一起被一颗枪子儿给打死,也挺浪漫的对不对?”

  “浪漫你个头!不对…”她刚要发火,随即变了脸一本正经的问:“唯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点头,轻声说:“他昨天走的时候问我,如果再见到安东会把他怎么样…”

  静宁张嘴惊呼,“你是说杨果他?!”

  “你应该知道,只有一件事情我阻止不了他。”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爸妈?”

  “告诉他们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了又能怎样,他那时还不到十六岁都能…”深吸两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静宁,我昨天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是他害我变成这样。他说如果不是他为了气我答应和龙娅莉好,我也不会负气和安东来往,后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你说他好笑不好笑,那混蛋!以为他了不起,谁都是他害的!第一百零一次世界大战也是他引起的!”

  “他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我冷冷地说:“会死!我巴不得他去死!”省得我牵肠挂肚、担惊受怕。

  静宁不再说什么,伸手搂着我的肩轻轻拍着,就在我倚着她有了睡意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向我道歉,“唯雅对不起…”顿了顿她才鼓足气继续说:“是我向阿姨,你妈妈,说了你和杨果的事儿…”

  “我们俩?什么事儿?”我和杨果还有什么事情要别人来给我那无所不知的妈妈说起?

  “你出国以前,杨果找上我帮忙约你出来的那个春节,那时候你妈妈还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她越说越小声,垂下头不敢看我一眼。

  我没有答腔,在等她说下去,我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当时我真的觉得你和他很不合适,你怎么能和那种粗暴没有涵养的人在一起,就算是你认为他进少管所是你一手造成的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弥补。”

  “出国以前…春节…原来我妈她那么早就知道了,可她为什么没有…”

  “是我请求她先不要阻止你们。你还需要杨果,他是你的支柱,你需要他帮助重新站起来回到你本来的人生轨道、恢复从前的你。我想阿姨也是明白的,虽然我不清楚之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但从阿姨的口气里听得出遇见杨果以后你的转变给了他们很大的震撼,所以…”

  我喃喃地说:“所以在果果还有利用价值以前,她就当不知道我们的事儿是吗…”

  “对不起唯雅,你不会原谅我的是吗…”

  我摇头,“谈什么原不原谅的,也许我还要谢谢你。我妈迟早都会发觉,没有你的‘请求’她大概会马上把我关起来不准再见果果。可是我不明白,静宁,还有我妈妈,既然你们都承认他是我的支柱,有了他我才能重新开始生活,那为什么还会认为我们不合适、还要我们分开?”手抚上左腿,轻声说:“能再站起来不是因为他的‘帮助’让这只脚重新长了出来,断掉的腿怎么能再长出来呢。他,就是这只脚这条腿。”

  静宁沉默了很久,摇头苦笑,“我想,我一直都在自以为是…”

  “不是的,静宁,我也是一点一滴地经历后才明白过来。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如果对吧…”一开始怎会明白,没有这些所经受的我永远不会懂得,他是多么爱我,而我也同样爱着他。

  爱,是早就爱上了,却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觉,真是很苦人的东西啊…

  “静宁,如果他这回真的死了怎么办?我只剩下一只脚了,没有他,我要怎么走下去…”

  &68 我们的三人行

  最终,那该死的家伙还是没有死!

  一星期后杨阿姨出院,与此同时,那该死的杨果住了进来。恰得很,母子俩的伤况都一样,小腿骨裂。当他被人抬进医院的时候,我毫无形象地揪着他的胸膛又锤又打,发了疯地喊着‘你去死,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害得这以后医院的小孩见了我也要绕道走。6e0

  静宁说的他和贩毒子打交道一点不假,自不量力的家伙居然跑去当卧底线人!不止是这样,甚至无视警方最初的嘱咐私自深入,妄想当个独胆英雄。

  “让他从我手中逃脱,我到死也闭不了眼。”

  他,指的是安东。

  “果果,其实我早就忘…”

  “可我忘不了!”他暴吼一声挺坐起来,扯到了痛处又砸回床上,平息了怒气之后张开双臂唤着:“唯雅,过来。”

  我走到床前轻轻扑压在他胸膛。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还想和你过一辈子,不会陪着那杂种一块儿死。”

  “你把他?!”我惊呼。

  “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屏息等着。

  他无所谓地撇撇嘴说:“他以后大概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

  我倒抽一口气,掩住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放心啦,当时没有人看见,到时我就说追他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滚来块石头,他不走运就正好砸在他左腿上喽。”

  “你!你怎么能…”天啦,这个人果然和静宁说的一样,粗暴残暴!

  “我为什么不能,老子没要他的命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心疼他了是不是!你说,李唯雅你是不是心疼了他!还对他旧情难忘是不是!”

  面对无理地指控我缓缓俯下身,双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妩媚一笑然后…

  “啊啊啊————!我不敢了!”

  ※

  我没有去见安东,倒是龙娅莉去了,回来的时候连声冷笑骂着活该,骂着骂着就抱住杨果大哭起来。想想,这个男人也许害她更是不浅,至始至终最为无辜的她失去了太多东西,她原本可以不用以身体去换取实现她梦想的机会、原本可以做个纯净的女孩继续去爱着杨果,这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都被毁了,她大度地不愿怪罪于我,深刻的怨恨就落到了安东头上。

  看着相拥的男女我微笑着对自己说,就这一次,由他们吧…

  但是有些事,是永远都不能放任的!

  “你还不走!”愤怒之下我又把刀尖向前伸了一寸。

  “我为什么要走,我也要留在这儿照顾杨果!”对方的刀刃也指在了我的鼻下。

  “不必了,这儿有我就够了,谢谢。”我泄愤似的把刀用力一劈。

  “啊!你干什么!”她一边叫着一边擦脸,见我走到床前也跟着快步饶到另一边。

  “果果吃橙!”

  “杨果吃梨!”

  “啊?哦。”贪得无厌的男人竟然伸出双手想同时接过橙和梨。

  “只准选一个!”两个女人齐声呵斥。

  “果果,你不会不选我这个吧?”我扬起眉语带双关地问。

  “不会,我吃…”

  手伸向了我这边,就在我正要露出得意的笑时,龙娅莉赶忙阻止说:“别吃!那是柳丁不是橙,咬下去不酸倒你的牙才怪!”

  一听是酸死人的柳丁男人急忙缩回了手,看向另一边的梨。

  那边的女人笑得好不灿烂,“吃梨吧,你不是口渴吗,这梨最解渴了。”

  男人垂涎地舔了舔唇,满脸渴望地看着我,“唯雅,我吃行不?”

  哎呀,瞧他说的是什么话,怎么会不行,“渴就吃吧。”等他大大咬下一口‘最解渴‘的梨之后,我手一挥指着桌上的一大袋柳丁笑着说:“随便把那也吃了吧,我也不用费心榨汁了。”

  他要存心找死,那就别怪我!

  ※

  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龙娅莉丢下病床上的劈腿男人到户外享受日光浴。舞蹈比赛临近,她很快就要飞去巴黎圆她的梦。

  “杨果说他要陪着我去,他说怕欧阳孜耍花样,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我应付不了。”

  “是吗,哼。”我冷冷地嗤了下鼻子。

  她站起身开始做起拉伸运动,“他出来不久就把仅有的三万块钱给了我,这以后又递了几次生活费,这一次是五十万…”

  “你就尽管炫耀吧。”

  我没让杨果告诉她那五十万欧阳孜已经吐了出来,怕她知道是我所为而不接受。我是没那么善心,只不过想把欠她的一次还完,从今无债一身轻,见面出手不留情。

  “你知道吗,杨果他打过我。”坐回身边她说。

  “他打过你?!”我惊讶地不止是杨果打她,还有她那副了不得的表情,被打了还这么得意,有毛病!

  “恩,重重的一巴掌,你看。”说着她昂起下巴,摸着腮边的一条细细的白线说:“这是他指甲刮到的,当是血都渗出来滴在了衣领上,嘴里也有血味,你就知道打得有多狠。”

  “他为什么打你?”

  “和你那次泼我水一样,我说了同样的话。”

  大不了两腿一张…她说的是这句…

  “因为他,我也只是说说。除了那三个供我念书的男人我没有…他们也算我的恋人,所以我不是…那种女人对不对…”她虽然努力在笑,可眼里的泪在阳光下仍是耀眼。

  我重重地点头,“对,你不是那种女人,你是好女孩,好女人。”这一句话她不是想从杨果嘴里听到,而是要我来肯定,很奇怪的感觉。

  “那就把杨果让给我吧。”

  呵,这女人!

  她捧起手中的易拉罐可乐,用指甲把拉环拨得响,“它装着可乐,系着拉环…你是他唯一的可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他唯一的拉环。做不了可乐,做他的拉环我也心满意足了。”

  完整的一罐可乐交到了我手中,注视了可恨的拉环很久我还是没将它拔掉。正如她说的,易拉罐装着可乐系着拉环,只有拉环在它才能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装着可乐,拉环不在了它也有了缺口,内心的某一处也许时时都在惦记着那块讨厌的拉环。

  拔掉它,我,才没那么笨。

  ※

  这么多年过去城市早就不似当年,我和杨果时常经过的地方好象只有这一条银杏街没有变。冬季里黄叶铺地,旧街道也没有人来清扫,宁静的清晨来散步,轻轻走在上面能听到脚下踩得沙沙着响,像走在雪地里一样,听…

  沙,沙,沙…

  “李唯雅,冻不死你!”

  粗鲁的吼声破坏了多美好的氛围,讨厌。

  “我在等你,怕你被她勾去了,不回来了。”我柔声说。

  沉重的大衣压在了我的肩头,“飞机晚点,时间又太早,我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叫到车。”

  “法国的女人漂亮吗?”伸手环住他贴着他的胸膛吸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

  他不屑地说:“不好看,还没娅莉好看。”

  “哦,是吗?”使力推不开他,抬起左脚一脚揣出去,不顾他的惨叫大步往前走。

  “怎么了嘛,她们确实不好看嘛,本来嘛,要找一个和娅莉一样漂亮的女人那已经很难了,比她还漂亮的那就更难找了。”

  她是天仙绝色,你再回去找她好了!

  “我也是找啊找啊,终于给我找着了一个!”

  “啊!臭家伙快放下我!”

  天地都在围着我旋转,置身于漫天随风飞舞的黄叶中我似乎也要长出飞翔的翅膀。而此刻在遥远的某一处,另一个漂亮女人正在属于她的舞台展翅高飞,我坚信曾经的磨难挫折不会让她在追求梦想的途中停歇,只会让比所有人都飞得更高更远…

  回头望望,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也许曾经苦得令人皱眉,但请别为我们感到哀伤,请相信我们一直都很幸福,因为我们未曾失去过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69幸福尾声

  我,李唯雅,此刻正面临着人生的一大问题…没错,没有错,指针真的在那条刺眼的红线的左边!怎么会这样!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为什么还…

  叮咚,门铃响了。打开门,面对门外两个月不见的他。

  “不是说昨天就到么?怎么多耽搁了一天?”我问。

  “顺路,就去爸妈那儿去了一趟。”

  爸妈,说的是生养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拿扫帚赶你吗?”

  “没有,怎么会,爸还和我喝了两杯。妈虽然不理睬我,但走的时候留了两张宝贝儿的照片她收下了,看起来还很高兴。”

  我点头,“那就好。”

  他挑眉摊开手,“亲爱的,你就让我一直这么站着。”

  “欢迎回来,亲爱的。”我跳起身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企图‘热’得让他忘记刚才在电话里念叨的事。他更热情地将我抱住,托高,在我的脸上印上一个清脆的响吻。而后托着我的大手掂了掂,看着他迅速转阴的脸,我发觉我的热情攻势是一个错误。

  “李唯雅你给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惊天动地咆哮声震疼了我的耳朵,我飞快从体重秤上跳下离他远远的。

  “我已经听了你的,一日三餐绝对没少一餐,质量和数量也绝对有保证,而且还超标了!”就是因为急于求成太超标反而适得其反,拉了三天肚子,好不容易让体重称指到了红线右边现在又给回到了左。

  “这是你自找的,我让你减!”

  “啊啊——!你干什么!还给我!”我的束身衣!我的束腰带!我的瘦身霜!“我真的没减,你相信我!”曾经我是有近乎变态的减肥,可那时候我的体重达到了六十五公斤,不减那还是人样吗!

  “我相信你?我就是相信你太多次,你才变成了排骨精的祖师婆!”说着他作势要把我的东西全从窗户扔出去。

  我放声尖叫起来,“你给我别太份!现在是排骨精,也不知道那会儿是谁叫我水桶腰大象腿!”

  “我是叫了怎么了?可我有说过不爱水桶腰大象腿么?要不是只能有一个,我还希望你多成几次水桶腰几次大象腿。”

  我啐嘴,“呸!多几次?你找别人去吧!”

  “我去找了你可别哭!”

  “谁哭…”这哭声是…

  “是我的小小仙女儿在哭?!”

  不等我俩进屋,那粉嘟嘟的女娃已一摇一摆地从屋里走出来。我惊出一身冷汗,幸好午睡的时候把她放在了地下的气垫座上,要是放在床上她自己醒来翻下床…

  “宝贝儿,我的小小仙女儿,可想死我了!”他将女娃抱起亲了左脸又亲右脸,亲完右脸亲那乱舞的小拳头,最后把脸埋在她的小肚子磨蹭着逗得她咯咯大笑。

  她,小小仙女儿,我和他的宝贝女儿。不是小公主,不是小天使,而是小仙女儿,他就爱这么叫。

  我们的小小仙女儿很聪明很健康,不到一岁她就会蹒跚走步,这会儿已经会字正腔圆地叫妈妈。只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很对不起她,到现在她还是个‘父不详’的孩子,恐怕以后也都是吧,只希望她长大以后不会怪罪她的爸爸妈妈。

  小小仙女儿第一个叫的人是‘妈妈’,接着是‘祖祖’,只是还不会叫爸爸,他把责任都怪在了我的头上。

  “小小仙女儿,告诉爸爸,妈妈最近有好好吃饭吗?吃了些什么?”他学着小女儿噘嘴巴的样子问着。

  我失笑,“神经,就算她懂你的意思,还能说给你听不成?来,小小仙女儿,妈妈帮你洗泡泡。”

  他把小女儿递给我的同时,在我耳边吹气小声说:“等会儿我也要你帮我洗泡泡。”

  “不要脸。”我红着脸怒骂。

  他,我的爱人。

  “果…”

  “诶?!”她似乎在叫…

  “果…呃…”

  他一听又起了火,“李唯雅你听!小小仙女儿也在说你吃水果减…”

  “不是!她是在叫!”

  我的爱人,杨果。

  “果…果…”

  “她在叫我?!她叫我…她叫什么!”

  “果…果。”小小仙女儿很赏脸地喊出清晰的一声。

  “天啦,宝贝儿你太厉害了!”

  “一点也不厉害!李唯雅这都怪你!我要听‘爸爸’!叫‘爸爸’!”

  ‘果果’不是我对杨果的昵称,我曾经一度认为他的名字就叫果果,姓果名果。他的爸妈叫他果果,我叫他果果,上到奶奶婆婆下到咿呀学语的小孩都叫他…

  果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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